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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官司 ...

  •   康熙三十二年夏

      盛夏的北京热起来,也是要命的。在路上走了没有半小时,背上就汗涔涔。回头看琉璃,红扑扑的脸蛋,鼻尖上都是汗珠。她迈着小步子,眼睛不时地扫向路旁的小摊子。
      “琉璃,热么?”
      她点点头,“奴婢都受不了了,主子早该坐了轿子出来。”
      “太阳一晒轿子里头更闷,还不如在外头透气。”不过,还真是热。
      “主子,要不咱们歇会儿吧,那边有个卖水晶糕的摊子。”
      “也行。”我笑笑,小丫头嘴馋了。
      走过去发现是个挺干净的摊子,夫妻两个,年纪在四十上下。男的俊俏,女的丰腴。一开口招呼,我就知道是俩南方人。
      “小姐想吃点什么?”女人掀开白色纱布,露出一排排整齐的小糕点,白色、绿色、黄色相间,看起来可口诱人。“有水晶马蹄糕、水晶什锦、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糖藕片、甜瓜霜、莲子洋粉攥丝,凉碗子有绿豆粥、小豆粥、杏仁豆腐、荷叶粥、凉粉……”
      数十种一路数下来,弄得我胃口大开,“怎么办?每样都想吃一点。”对着她笑笑,“很久没有人叫我小姐了。”今天强迫琉璃给我梳了一个姑娘头,看来颇有效果。
      要了两碗凉粉,一碟豌豆黄,一碟糖藕片。据男摊主说这凉粉,还是贵州传过来的。看起来像透明的果冻,上面撒着葡萄干、山楂丝、黑白芝麻,吃起来清清凉凉,原来是放了薄荷水,很解暑气。
      琉璃呼呼吃完,小声问,“可以再来一碗么?”
      “再来一碗。”我对着女摊主吆喝。
      “主子,跟着您真是琉璃的福气。一道进宫的珊瑚,就没奴婢这么好命了。”
      见她一脸愁绪,我问,“珊瑚怎么了?”生得那样水灵,大概是入了哪位爷的眼,成了谁的眼中刺肉中钉。
      “本来在惠妃那里当差的,给大阿哥看上了。惠妃娘娘一生气,就打得只剩下半条命。”
      “然后呢?”
      琉璃睁大眼睛望着我,“然后?然后继续当差服侍惠妃娘娘啊。”
      我这个问题,实在太多余,难怪琉璃那样的一副表情。
      慢慢吃着糖藕片,望着街上行人如织,小小孩童穿梭其中,小贩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有着重重的青草湿气。吃完起身立在街边,问身后的琉璃,“吃完了么?赶紧走吧,一会儿晚了,耽误雷天启的活儿。”
      “吃完了。主子,刚才好像是四爷。”琉璃伸长脖子望着街角处。
      我微微笑,“我看见了。”可惜,他没认出我。只是因为我换了发型?懒得多想。
      去跟雷天启确认了一些事情,便无事可干,依然慢慢逛着,算好时间回宫。
      近日张廷玉家里有事儿,不能总来,我几乎隔两日便会出来一趟,美其名曰监工,还不如说是出来放风。雷天启做事情,根本不用监。只是偶尔有些装饰细节上,他拿不准我的意思,多问问总是没有错儿的。我也只是要求,不要给我弄那些麻烦死人又不好看的苏式彩画,我只要暗纹,或者淡色水墨。绝不要金银堆砌,红肥绿瘦的。于是画匠换了又换,最后雷天启无法搬出四爷的原话,“福晋的院子随意,正厅还是按规矩来。”
      我耸耸肩,那以四爷的意思为准。没有了倔老头雷发达,本人挑战兴趣全无。雷天启太好说话,毫无成就感。况且也是得有个地方必须按规矩来,毕竟皇四子府,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回头人进了四爷府邸,问一句,怎么这般寒酸?不仅四阿哥面子挂不住,皇帝那里也不好交代。老康头绝对知道是我中饱私囊,将他给儿子建府的银子装了少半进自己的腰包。到时候即便我浑身都是嘴,那也说不清了。
      那我的漩涡纹墙呢?我惋惜地问,那可在正厅外呢。
      雷天启道,“四爷说留着,最后临摹一副八大山人的《鱼乐图》。”
      八大山人,朱耷那个和尚,我还挺喜欢他的不拘一格,恣意纵横。他画的鱼、鸭、鸟,都是白眼向天,充满倔强之气。也不怎么讲求章法结构,总是不落俗套地在不完整中求完整,浑朴酣畅,明朗秀健。可他一心念着旧王朝呢?四阿哥不忌讳?
      “嗯,好,留着就好,我的要求不高。”我笑道,却见雷天启一脸的苦相,“你好像并不认同?”说完,我径直笑着走掉。剩下的工作就扔给他,总会有个完满的结局。

      隔了几日再来,还未进门,就听见四阿哥正厉声说着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进去就看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工人,雷天启也在一边默默地站着。
      苏培盛见我来了,猛朝我使眼色。
      “爷生平最恨欺骗和不忠心,再问一次,谁做的?”四阿哥的怒气前所未有的大,几乎是要吃人的样子。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只靠劳力混个温饱的小工人,什么时候遇过这样的事儿?一个个噤若寒蝉,甚至开始发抖了。
      “回,回四爷的话,是奴才将府里的木材弄丢的,请四爷责罚奴才一人。金箔烫画也是奴才偷拿了卖掉的,原想买些木材回来补上。”
      我一看,二宝?怎么可能?二宝是个很勤快的小子,雷天启对他也是赞赏不断的。天赋是少了一点,但古语云,勤能补拙。再仔细看,那人并不是二宝,他肤色比二宝白净一些,但样貌是一模一样的。
      四阿哥冷眼瞧了那二宝道,“还懂得算计?谁人指使?”显然他也不相信。
      “没,没有别人。”二宝坚持摇头,“奴才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你倒是胆子大,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杖三十。”
      “爷。”我轻唤了一声,“这样打了他,因伤干不了活儿,太耽误时间,不如罚掉所有月俸?”
      “哼,他的月俸能有几个钱?罚来做什么?”
      “对爷来说,是没有几个钱,可对他来说,罚钱比挨板子可心疼得多。板子挨了,顶多也就是留个疤。好了伤疤便会忘了痛。”
      四阿哥默了片刻,“照四福晋的意思,雷天启你给我记下。从今儿起,他一个需做双倍的工,所有月俸扣除。已经发放的,原数上缴,不得有误。”
      “是。”
      见那孩子连忙不住地磕头谢恩,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声道,“你并不是二宝,是么?”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慌乱的眼睛看着我。
      我微微笑,并没有说话。不当众揭穿他,就是怕四阿哥知道了更怒,搞不好,直接就得打死了。
      “敏儿,回宫。”四阿哥依然是生气的。
      我必须跟着他回去,也顾不上要办的事儿,临走交代雷天启,好好看着二宝。雷天启大约是知道的,他整天跟他呆在一块儿,不会察觉不到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回头等四阿哥气消了,再来弄清楚怎么回事吧。
      一路上四阿哥都阴沉着脸,薄唇拉成一条直线,不说话。
      “爷今儿怎么出宫了?”
      他不答话,反问我,“十月初一去曲阜,你去不去?”
      “干什么?”曲阜不是孔子的老家?我对儒家思想持保留态度,兴趣不大。
      “孔庙落成,皇阿玛打算派我跟三哥前往致祭。”
      我笑道,“爷也说了皇上只派三阿哥跟爷两个,并没有我啊,不去。”
      他侧首,“你若想去,我就去跟皇阿玛请旨。”
      我依然摇头,“不想去。”
      四阿哥突然就提高了声调,呵斥道,“所有人都得跟爷作对是么?你们一个个都有主意,看来我这狗屁爷什么也不是!”
      他这一句话,吓得苏培盛跟琉璃一哆嗦。
      我皱了皱眉头,“既然爷不痛快,敏儿也就不打扰了。”欲转身,却被他拉住。
      “放手!”我沉声道。
      “不放。”他坚持。
      就这么僵持着,任汗珠从额角落下,几乎是瞪着他,可他也丝毫不退让,那么直直地盯着我。
      “看够了?有事回去再说,大街上拉拉扯扯,让人瞧见,回头让皇上知道。”
      他这才慢慢松开手,我的手腕处都是他手心的汗水。
      本想跟他说,你首先得拿自己当回事儿,别人才能拿你当回事儿。可发现这个理论,在皇宫里,在帝王家,是行不通的。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吧,又实在太抑郁。上下不得,左右为难。于是就做什么错什么,见谁谁不顺眼。心狂气躁,是必然的。可还能怎么办呢?随他去吧,总会想通的。
      四阿哥后来一直沉默着,回宫,吃饭,夜读,就寝。一句话也不说,任由我帮他夹菜,又替他宽衣,沐浴。他的身体极其白皙,皮肤下微青的血管有着细细的纹路,手脚的指甲都被修剪得整齐干净。其实他的骨架算大的,但那拉氏也算高个子的女生,所以平时没觉得他有多高,但现在圈在一个木桶内,就显得对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来说,算很高了。
      他泡在木桶里,背对着我,突然开口道,“为什么不让奴才做?”
      “敏儿还以为爷再也不跟敏儿说话了呢。”我轻笑着,用帕子擦拭着他线条流畅的后颈。
      他微叹一口气,“真正说得上话的人,能有几个?去掉了你,还有谁?”
      “李姐姐,宋姐姐,德妃娘娘,顾先生,白先生,还有张廷玉,三阿哥……”我慢慢地数一遍,他并不回应。
      “这是什么味道?闻起来苦苦的。”他转而问。
      “哦,是苦橙。爷不喜欢?那下次我不放就是了。”
      前天又去丁家的水晶糕点摊子,瞧见这个,问丁玉嫂要的。她本来拿来做吃的,我却拿来泡澡。因为很像以前用过的苦橙叶精油,会让人浑身放松,睡个好觉。
      “我说不喜欢了么?”
      “水凉了。”我也不接他的话茬儿。
      他闻言起身,并不避着身后的我。原来他的身型看着瘦,其实还挺有料。
      正要上前去,却听见他说,“我自己来。”
      我忙地收住脚步,“好。”看看光裸的背影,也不错,只是才十五岁而已呀,额滴神……
      那一晚,他睡得很安稳。
      闷热的夏夜,有木香伴着虫鸣,却没有一丝风。
      我独坐在窗前,收拾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知道,这样的情况还会反复出现,要持续很多年。他是这样的独孤,而我能做的太少。心理年龄的差距在这个时候也表露无遗。我也很想顺着他,多半时候我也都在顺着他。可过多的顺从,对他来说也是不好的。另外,我也想尽可能地做我自己。尽管这一点,很难。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保留一个原来的我,几乎是童话一样美好的结局。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变得连自己都辨认不出来。而他呢?他也会变成历史书里的那几页薄纸么?想想便觉得怅然。
      二宝的事情,也得尽快查清楚,到时候真成了冤假错案,那就是四阿哥跟四福晋的不是了。他一时气急,顾不上细问,当时也不好在众人面前让他难堪。若真是弄错了,这个错儿是认还是不认?总是令人尴尬的事情。我还真是有点长孙无垢的风采,助帝怒啊,多么崇高的境界。不禁自嘲地笑,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如此高尚了?在灯红酒绿的现代丛林里,做一个自立自信自爱的女人,能有多难?可在我现在的位置,每一样都是奢望。自立是绝无可能了,我不可能去挣钱养活自己。而自信源于社会和他人的认可,标准都已经南辕北辙,谈何容易?自爱,也许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爱自己,才能爱别人。这话是至理名言。一个顾影自怜,总觉得为别人牺牲太多的人,是没有能力去爱他人的。
      见到大宝二宝兄弟的时候,我并不惊讶。可他们的母亲竟然是丁玉嫂!当她知道我是四爷福晋,也是一惊。
      一家四口住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一角,另外三边,还有三户人家。院里的枣树高大茂密,叶子的间隙中洒下点点斑驳的阳光,有小狗在懒懒地吐着舌头纳凉,见我进来了也只是掀开眼皮瞧一眼,然后又闭上,完全没有警惕的意思。整洁的厨房内,是新鲜的原材料跟半成品,淡淡的香气,引诱着我。想起来自己并不是来参观的,才从厨房出来。
      大宝见着我,还是有点微颤地怕。二宝却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没有了以往的机灵与活力。
      我问丁玉嫂,是怎么一回事?
      她眼眶微红,娓娓道来。原来,大宝二宝的青梅竹马,乐琴姑娘被阿尔吉善看上,硬是抢去做了侍妾。乐琴还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往日跟着祖父给穷苦人开方子卖点草药为生,日子不富裕却也过得去。他们三个打小就是在一处长大,尤其是二宝,把乐琴捧在心尖上,这辈子是非乐琴不娶的。
      阿尔吉善是什么人?
      姓赫舍里的,满人高官家的小儿子。
      我一怔,跟赫舍里皇后有关系的?难道是索额图家的?平时太不在意这些信息收集和整理,一到要用的时候,就抓瞎。以前可是我的职业习惯,竟然也荒废了。
      丁玉嫂接着说,“已经跟二宝说过很多次,‘千万别再去找乐琴,对你不好,对她更不好。你会害了她的。’可他死活听不进去呀……那些人的手段,他怎么敌得过?四爷府上的那些木材,就是让他们给抢去了。二宝交不了差,只能去讨,就被狠狠地毒打一顿。伤得厉害,不能上工,大宝就要去替他。大宝只是一时糊涂,偷了四爷的画儿,他也是为了他弟弟呀……”说到此处,早已泣不成声。
      “丁玉嫂,那幅画你们就别放在心上了,回头我去买回来就是。这里有一百两银票,抵二宝被扣的月俸,应该有余,拿着。”我接过琉璃手里的银票,递过去。
      丁玉嫂迟疑着,不敢接,“四福晋,这……这怎么好?”
      “本来四爷发脾气,也不全是因为这个,那日我没跟他挑明了说,有我的原因。只是这银票,一定要收了,如果大宝还想在四爷府里干活的话。”
      “大宝愿意为四爷四福晋做牛做马。”
      大宝是个老实孩子,心里又挂着自己的弟弟,我自然看得出,好言道,“收了银票,我安心,这样才能接着请你。明白么?”
      还是大宝接了银票,又交给他母亲。
      我又交代了二宝几句,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千万别再去找乐琴,如果她也能放下,过自己的日子,那是最好。往后还长着呢。
      可二宝,依然木木的,无动于衷的样子。让我看着心疼,其实他比那拉氏还大一些,但在我,也就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子。
      无奈,只得离去。
      多么美好的花样年华,就这样在生离的悲痛中耗尽。
      人处在不同的位子,便有不同的哀伤与困苦。四阿哥有四阿哥的烦心事,二宝亦有他自己的无可挽回的心伤。而我的问题在于,如何放下那个遥远的过往。

      又有一日,发现二宝竟然失魂落魄地跟在我后面。急忙带了他到背街无人处。
      “二宝,怎么不好好在家呆着?”
      “四福晋,您帮帮二宝吧。”他双眼中的祈求,让我心软。
      “你可知道那阿尔吉善是索额图索大人的小儿子?”
      二宝咬着下唇,点点头。
      我叹一口气,“乐琴已经入了府,她自己还愿不愿意回头?”
      二宝连忙道,“那畜生对琴儿一点都不好,整日不是打就是骂,上回见到她,整条胳膊都是青紫的,他们也不找大夫给她看。还有他家里的母老虎,凶得很,一个不满意就会动手掐琴儿。她现在过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就算她不愿跟着奴才,只要能从火坑里跳出来,那也是捡了条命啊!福晋,二宝求求您了!”说着跪了下去。
      “快起来,给人瞧见了不好。”
      见他速速起身,我悠悠道,“我尽力,但不保证什么。”
      “那二宝回家等着。”他乖巧地说道。
      我点点头,目送他远去,待他消失在街角处,才对琉璃道,“回宫吧。”
      “主子不去取拼图了?”
      “改天再去。”
      一路上,我在想怎么帮乐琴。她的身份太低微,低到根本够不上去跟老康开这个口。有个人可以出面,但我不愿意去找他。斗争许久,感情战胜了理智。我的脸面终究不如两个人的终身幸福来得重要。
      夏天的日子似乎格外的长,好容易到了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洒落紫禁城,那份苍凉与落寞,我没有心思欣赏。在毓庆宫门口徘徊着,觉得时间过得真是慢。良久,才远远地看见那个身材高大,走路生风的胤礽。其实抛开身份与性格,这个人的样貌以及才华,算上佳。
      “敏慧给太子爷请安。”我微微屈膝,俯身轻言。
      “这是为何?专程在门口等我?”太子见我这副明显是有求于人的样子,很诧异。
      “是,敏慧在等太子爷,有一点小事相求。”
      “哦?”太子倒是笑了笑,“说来听听。”
      他听完我简单的陈述,疑惑道,“乐琴跟你什么关系?”
      我微微笑,“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萍水相逢。”
      “那也犯得着来求我这不怎么入眼的太子爷?”他这话听起来刺耳,却是实话。
      我是不待见他,可既然开口了,也只能由着他奚落,“太子爷一个举手之劳,便能换得数人的感激之情,敏慧觉得太子爷并不吃亏。”
      “可我也没有什么好处。”他冷言冷语起来,也是丝毫不让。
      “既然太子爷不乐意,也就算了。又何必同敏慧针锋相对?”我一时来了气,主要是气自己干嘛脑袋发热要来求他?
      “这么个倔样子才像你,刚才低眉顺眼的样儿,本太子不待见。”
      谁稀罕你待见了?帮不是帮,给个痛快!我在心里念咒,面上依然笑道,“那太子爷是打算帮啰?”
      “阿尔吉善家里的事,我可不想管。我去跟索额图提,但他怎么说是他的事。”
      “有您这句话就行。敏慧先行谢过。”
      他摆摆手,“是你说的,举手之劳。就冲着你肯来求,我也得帮不是?我再不喜欢,你也是四弟的媳妇儿。”
      这么直白的话,听着还真是不舒服。不过,这样倒好,总比玩阴的强。胤礽这一生,都站在明处,是直直白白的一个男人,也是被权力蒙蔽了自我的一位储君,最后的下场,那般凄凉,却也不是没有缘由。如果说康熙的错最大,那么第二就是他。

      我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解了。还跟二宝说,等着好消息。这是那个时候的我,极其天真,甚至无知。一直觉得人命是根本,若是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其他?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就会有转机。也许,我从来不是悲观的人,可当琉璃慌慌张张地跑进府里,一脸惊恐的模样,语无伦次地说着,“二宝,主子,二宝他……被人……给活活……打死……”只觉得从头到脚的冰凉。
      “在哪儿?”扔下画了半截的屏风小样,“快带我去。”
      等我赶到丁家的院里,二宝已经被抬了回来。女人的呜咽声,男人的抽泣声,加上小狗乱吠,人声嘈杂一片混乱。二宝的样子,实在是惨不忍睹,五官扭曲,手脚均已血肉模糊,地上一滩一滩的鲜血……他们怎么能下得了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连忙用手捂住嘴。
      “主子,要不奴婢去禀四爷,让爷过来吧。”琉璃也是胆小得很。
      “算……”又是一阵恶心,正欲开口,看见四阿哥急急地进门,后面跟着张廷玉和苏培盛。
      他快步走过来,扫了一眼现场,转头对着我,“你先回去。”
      我摇摇头。
      “脸白得跟纸似的,还逞强。是信不过我?”
      “那我去府里,回头你来找我。”在这儿坚持也不是个事儿,我只得退了一步。
      “琉璃,好生看着你们主子,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是,爷。”
      回到府里,继续坐着,对着画匠描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屏风发呆。那几只白鹤,满是清影孤寂的模样,勾线的银杏叶还只画了一半。一直就喜欢日式的装饰绘画,无论是空疏留白的山水鸟虫,还是细细密密的花蕾枝叶,他们对于生命对于自然的崇敬,在艺术中表露无遗。可,他们也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这样矛盾的一个民族啊……可见无论什么国度,什么朝代,都有阴暗无耻的一面。最苦的,就是老百姓。
      天都擦黑了,四阿哥才回来。
      起身的时候,觉得腿都麻了。原来,工人们都回家了,只有雷天启跟琉璃还陪着我。
      四阿哥跟雷天启交代了些事情,就叫他回家去。
      “现在该怎么办?”我头一次有点无措。
      他拉了我的手,轻轻揉搓着,“不怎么办。你想怎么办?”
      “爷,乐琴……”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这么算了?
      四阿哥淡淡地回道,“也没了,说是上吊自尽。二宝这才发了疯,要去跟阿尔吉善理论。”
      我闭上眼睛,天!突然有点明白,弄成现在这个结果,纯粹是因为我的多事。其实,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帮忙。可我偏偏还天真无邪得很哪……太子去说情,阿尔吉善那个莽夫肯定会认为乐琴私会二宝在先,其后又攀枝勾搭太子,就算有心放过,也要虐个够本先。那丫头也太轻生了,怕是想着就算能出来却已非完璧,也不愿意再接受二宝,痴人一个!
      深深的自责笼罩着我,透不过气来。
      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轻抚着我的头顶,“不关你的事。我一直都知道,大清有很多官,并不怎么清。他们阿谀贪婪,罔顾人命,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会鱼肉百姓。”他的声音轻慢,却是那么的平稳有力。让我镇静,让我安心。
      “往后别再去求二哥。”他又道。
      “好。”原来他知道。
      后来,直到府邸完全建好,搬进去之前,我都没有再去过。善后的事情,都是四阿哥吩咐了苏培盛去做的。因为我不想看见大宝那张面孔,说是鸵鸟也好,胆小也罢。在这件事情上,我承认,是彻彻底底地做错了。永远不要感情用事,这是真理。
      十月,四阿哥如期去了山东,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方尼山砚给我。柑黄色的石头,有疏密不匀的黑色杜花纹,精致细腻,抚之生润,用起来也好发墨。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着那砸了的端砚呢?
      十一月底,泽娴生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小子,眼睛滴溜溜地转。康熙赐名,胤禑。
      生命的起、止,是如此的平凡。人们庆祝它的到来,哀思它的逝去。总有一天,自己也会离开。那个时候,最不舍的,会是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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