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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我是不属于这里的。
      我说的是如今我脚下的土地,并不是我的故土。
      这是妲己的家,妲己生长在这里。
      可是我是如此热爱这个地方,这里的人,长衣飞舞,长歌当哭,即使哀伤也如此美好的样子。
      我想,我是该回去找我的哥哥了,那个记忆中曾在我年少的时候与我相依的影子,即使他淡到模糊了脸,但他终究是我的同类。
      但是,他究竟在哪里呢?
      我漫无目的的行走突然就有了目标,或者说我浑浑噩噩的生命里,有了新的期盼。
      在期盼的过程里,灭亡了商朝的周朝,走向了灭亡。据说那个周幽王宠爱一个叫褒姒的女子,亡了国。
      我很想知道,那个褒姒,是不是就是妲己。一笑之间便令君王失了魂,用尽全力去博她一笑,这般女子,跟妲己多么相似。但是我终究没见到她,在我遇见她之前,兵戈再起。有时候我想,不能生活在阳光下是多么的悲伤,要是当初,我能站在阳光下,是不是就不用与妲己分离?
      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流浪,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无数朝代更迭,我遇见了无数人。然后,我终于停下了脚步,因为一个人。
      我与无数人接触过,在他们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了属于我的痕迹,但这痕迹如此浅淡,还未等我在他们的生命中刻下烙印的时候,他们便已老死。唯独那个人,他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候,已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距离我离开妲己已经有一千多年的时光。
      说起来,作为一只吸血鬼,出现在魏晋时期的背景里,似乎是很奇怪的事情。很多年后,当我回忆往昔,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我曾经经历过,那混乱年代的世外桃源。
      魏晋时期是我经历过的最为混乱的时期,王权的更迭无比迅速。但是我热爱这个时期,因为 被众人仰慕的魏晋名士风范,更因为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很多年后,我还是会想起这首诗,想起那个时候,每当阮籍夜不能寐坐起弹琴的时候,我总是安静的隐在树上的阴影来,静静听着他的哀伤难过。我总是不明白,一个人类的哀伤到底会有多深,难道能深过我千万年的沉淀么?但是我还是那么喜欢他弹的曲子,听着他的曲子,突然有种不再孤单的感觉,我想这就是人们说的知音吧?因为孤独,所以惺惺相惜。
      我真正与他接触,是因为他为我哭泣。
      那时候,我躺在棺材里,他在棺材外。一向在白天睡得很安稳的我,头一次被吵醒。
      我们血族,拥有永恒的生命,以及永远不变的容颜,总是十几岁少女样貌的我,是无法在一个地方待得长久的,因为我们不老不死,对于人类这个排异性非常严重的种族来说,我们就是异类,我们是妖怪,我们必须消失。所以我只会在一个地方待几年或者十几年,有时候伪装成普通的人类生存着,在一个地方待几年,便装作死去,等待人们将我埋入冰冷的墓穴,然后趁着夜色继续流浪。我总是一个人这样自娱自乐,乐此不疲。
      然而那次,他伏在我墓前放声哭泣。
      我一直都只是一个人,安静活着,安静在世人眼中死去,从来没人会为我的死去感到哀伤,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不管生前是多么美丽,不管我千万年积累的见闻是多么博学,当我装作死去的那刻,我便只是一具尸体。在我生前受过我照拂的人们,曾经夸赞过我的人们,都默默的消失不见。而阮籍,素昧平生的他,却为我的死去感到可惜,在我的墓前放声大哭。所以唯独那一次,我没有再深夜爬起来离开那个地方继续流浪,而是趁着月色,来到了阮籍的住处。那一夜他为哀悼我的死去而抚琴了一整夜,我在树上坐了一整夜,知道天微微亮的时候,我才静静离去,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竟然失眠了,没来由的,便有了牵挂的感觉。我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安静的待着,直到他死去。
      这是我第一次深入了解一个人类。
      阮籍是个奇怪的人。人类总是遵循着他们的规则,他们称其为道德礼法,这大抵就如我们血族的规则是不能残杀同类一样。人类总是被自己制定的条条框框束缚着,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因为一旦脱离了法则,人类的恶性便会毁掉他们的世界。而阮籍,他是不一样的。他总是藐视礼法道德,狂放不羁的活着。魏晋的建安,就是那么一个能允许这种风骨存在的特殊的朝代吧。建安名士皆狂放,但没有人能超越阮籍。
      他第一次面对我,是在郊外。他驾着车独自行走在无人的荒野,天色已暗,而前方已经没有路了。他望着断了的去路,突然放声大哭,就如当年在我墓前哭泣一般。他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然后大抵是哭累了,他突然站起来问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跟随着我?
      我一直在想,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的存在?我一直听着他的琴声,一直体会他的哀伤,但是我想他也能听听我的寂寞,我千万年漫无目的的流浪,我不能融于这个世界的悲伤。然后在那个天色渐黑的傍晚,在太阳的余晖只剩最后一丝光亮挂在天边的傍晚,在那个他驾车于荒野穷途而哭的傍晚,他那一声大呵,像是击碎了我万年的寂寞一般,凭空而至,让我竟然有种欣喜的感觉。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站了出来,他看到我的那刻,似乎是认出我来了,眼睛睁得很大,眼泪还挂在他的眼角,这么近看他,我发现他真的是一个很俊美的男子,可惜时光穿梭,他的年华如此短暂。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了一句话,你又活过来了,真好。
      记忆中,这是他唯一面对面看着我说的话,晚风很温和,他的话也很温和,只是这么淡淡的一句,我突然觉得千万年的流浪都化作飞烟,只剩岁月静好。我突然不想说什么了,只想安静的听他弹琴,陪他度过他短暂的生命。
      人的生命之于我们,只不过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但是即使是蜉蝣,只要曾存在于这个世界,它也总会留下一丝丝的痕迹。
      我陪伴了他很长时间,这是我在一个地方停留过的最长的时间。
      阮籍死的时候才五十四岁,他是病死的,或者说,是因为做了不愿意做的事一直心有郁结悔恨不已,终于病了。他终究只是人类,逃不出人类心中的规则。我曾想把他变成血族,但终究不忍,若他活着,是不是会让他的悔恨无限延期?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读到他写的咏怀诗第十九首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了,那一瞬间我感觉似乎有泪想落下,但是终究,如我冰冷的心一般,我的眼睛那么干枯,甚至无法宣泄我的情绪。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闲,挥袖凌虚翔。
      飘飖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我从来不曾知道,那个一直活在我眼皮底下的人是何时写下这首诗的。后人都道他写那首诗是借写女子来抒发无法实现自己理想的悲苦,唯有我知道,那首诗是写给谁的。他道,我知道你一直在,你不愿意出来,但是,我愿意为你写一首诗,你只要知道,那是为你而写的就好了。可是阮籍啊,那样温和的说话的你,如今在何方?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大抵是因为这一首诗,我才会遇见她。那一年月下花丛的惊鸿一瞥,让我猛然回忆起这首诗。而那个女子,我那时候一直不知道,她将是我今后生命中碾入骨髓的炽热。
      那一年,无法抑制自己失去阮籍的痛楚的我,几千年来第一次离开那片让我爱着的土地,然后,遇见了她,在金黄色秋季的晚风里,一瞬间感觉到沉寂多年的心突然生出一种宿命的相遇的错觉。
      是了,宿命的相遇。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阮籍最后留给我的诗,原来只是为了完成宿命安排的你我的相遇,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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