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临安君

8、玉兰将军礼请无忧，齐国帝主巧会棋友

　　沈军营寂静无声，就是连个巡逻的士兵也无，俨然一副松懈之态。

　　花玉兰一路行来，并不意外，也不怕沈军来个瓮中捉鳖，很是自在。陛下之言当真不假，旁人即便是放心，此刻也定以为其中有诈。

　　这榆林少君倒也是个奇人，定是知晓我今夜会来寻她。不然她也不会设计，支走身旁几位，又施道法把将士拖入幻境。

　　如此大费周章，若还是不明其意，花玉兰倒要愧对齐君的信任了。

　　今日射箭传信之时，花玉兰已然探查到白瑜所在营帐之处，是以不出半刻便已行至帐前。花玉兰掀开帘布，入鼻飘来那梅花香。

　　“玉兰将军，我已然恭候多时。”帐内没有点烛，夜光倾下，花玉兰只能凭借这星点月辉望向传声之处，只见月华描摹此人的轮廓，蓝田玉簪衬得其素雅温和，端得是位清润美佳人。

　　花玉兰按着周礼对白瑜轻行一揖，“玉兰让少君久等，还请恕罪。”既然在他人军营，行他人之礼，也是尊敬。

　　白瑜抬手罢礼后又是轻咳，掀被起身，“有劳玉兰将军。”

　　花玉兰踱步至床前又是一礼，轻道声，“失礼。”言罢，她双手一环，便不费气力地将白瑜抱起。花玉兰不禁心道，这副身子可真是虚弱单薄，连自己双剑的半份重量都不到。

　　花玉兰一路畅行无阻，但好不甘心，总觉是这榆林少君小瞧了自己。

　　白瑜只安心地抱着暖炉，在马背上也不作一语。但觉身后之人气胸起伏，怨气尤生，便笑道，“瑜不愿两国多加血气，今夜也并非愿与玉兰将军为敌。”

　　此话说的甚妙，一则能平缓花玉兰的轻敌思绪，二则又将自己的榆林城摘除出去，三则言语中的不愿为敌，便是有谈和之意。

　　花玉兰已然被晚风吹得冷静下来，驭马驰行，只道：“无忧公子名不虚传也。”

　　“玉兰将军过誉。”随后二人一路无言，各自思量。

　　玄武旗帜飞扬，花玉兰落于齐军主帐，她放下白瑜，抬手撩起帷幕，“公子，请。”

　　帐内烛火攒动，一女子束着巾帻，经坐主位，笑道：“公子可让朕一阵好盼。”其玄衣金绣，刺的便是贺兰山脉走势，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此间设了道法，白瑜身上之伤已无痛意，道法之中设有屏障，外伤内患皆无所累。是以腿脚能行之，双目也能观，然白瑜并未摘下素布。

　　白瑜已入座于席，她弹冠振衣道：“陛下久等。”

　　“当是无妨。不知怀瑾可有雅兴，再续锦官城未完之局？”齐国帝君手上随意施法，玄光退却，案上已然多了一副棋局。

　　棋上摆着的是“七星聚会”，图势美观严谨，着法深奥精妙。红黑双方各七子，寓意当指北斗七星。

　　“自是与君同。”齐君此刻以字相称，倒似以友为主，白瑜应对自是不输，已抬手执红方，下了一着炮二平四。

　　齐君行卒五平六，垂了眼眸道：“从未见怀瑾摘下素巾。”此句不为问句，似乎对其答案该是了然。

　　下得兵四进一，白瑜将云纹铜牛灯调向对座，光自打在齐君身上，显得其玄衣上的覆雪山脉更深，蜿蜒崎岖，虎牙桀立。缓缓吐出一句：“虚虚实实，眼见不如心会。”

　　齐君望着闪烁的烛火，道：“七星榆林城，甘食美服,安居乐俗。”细听其语，这是在言榆林城的处境。

　　白瑜平和道：“天极七星乃北辰。瑜素闻陛下为政以德。”这是说齐君莫要指鹿为马，榆林虽为小国，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也可一争。当然，也是在明褒暗贬金家与齐国。

　　齐君轻笑，“若不是怀瑾提醒，朕当真以为榆林要老死不相往来。”笑罢又言：“怀瑾二字也当真是取的甚好。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不知我齐国泱泱，可容公子一示？”言下之意便是上郡屈才，话语间下得将六退一。

　　“子仪过奖。瑜倒是甚喜一句：‘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齐国现任君主名金酒，字子仪，博学多才，诗赋铭颂，有大文笔。乃天命所定之君，而今花信年华，已御极六载。

　　混沌重开，花鸟兽木通神明之德，化身为人，自此男女身份并无区别。称帝列九卿，血染江山；居家顾油盐，工于刺绣。众人只须按心中所想，旁人不得干涉。

　　人生而平等，但须尊族尊天命。族中向天问事，听得天命认定一人，家族帝国便以之为主。

　　金酒似是没有听出白瑜话语中的讽刺，终于大笑，“朕曾见长安一红衣孩童唱谣，‘榆林公子真无忧，卦无遗漏是善谋。君子乾乾问长生，天命悠悠也道愁’。”

　　天命儆戒人君，荧惑星化身小儿做童谣。荧惑火星，是以色红。

　　白瑜并不为之调笑气恼，安然落子，车二进一。“那子仪觉着天命所言是真是假？”

　　金酒莞尔，不再言语。无忧公子会愁，天命会愁，这世间定是也逃不过。

　　二人已然下到帅五进一，卒六进一，黑方占据主权。“怀瑾当真不愧是榆林少君。出身乾坤世家，名姓配日月，八字合卦爻。日为火是离，月为水是坎，白家是乾，后土是坤；乙卯为震，癸酉为兑，甲辰为巽，丙寅为艮。”

　　白瑜道：“子仪谬赞，君之大雅玄德，旁人如何能及。不过倒也是听闻一句‘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不知子仪有何见解？”

　　此句一出，道法之内狂风骤起，山洪滔天，立时天崩地裂，天石倾下倒在棋盘之中，地谷裂缝形成深不见底之势。二人端坐如泰山，此间便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毫无惧色。

　　云雾消散，眼前的营帐竟已然成了棋局中的楚河汉界，二人分坐将帅之位，棋子已然成了真正的车炮兵卒，正在依照棋谱所行。此间虽是幻境，但也为真正棋局。

　　楚河汉界上分立两只瑞兽，便是麒麟、玄武。白雾漫漫，屋外响起一声琵琶，清亮悠扬。琵琶先缓后急，奏的是千古名曲《十面埋伏》。

　　棋盘之中升起两股气流，一黄一黑，先在帐内互相缓缓聚集。而后交汇于中庭处，两者迫近纠缠，隐隐有吞噬对方之意。琵琶声脆音亮，嘈嘈切切，激越如潮，于幻境震耳回荡。

　　这两股道法越积越浓，互压互盖，反复交错。琵琶声也越发激越，急速，猛烈，而后高响云霄，两股气流竟也融为一体，盘桓而成了八卦阵法，最终化为一柱大道，疾疾冲破帐顶，在无尽黑夜里炸出一道光芒，照亮整个天地。

　　八卦阵眼已显天命预言。

　　“昔日信陵君窃符救赵，今日无忧公子救魏，这究竟是君子情意，还是圣人仁义？”金酒端坐，双手平放，玄色雾气将马匹驶出，马鸣震动山石，滔天洪水涌来。

　　水来土掩。白瑜轻描淡写的挥手，黄天尘沙纷扰，厚土裂谷更深，将磅礴大水纳入。“吕梁侯并未直攻洛阳，反而来此间搅扰，又是何意。”白瑜向来不会说没有把握的事，是以此语悠悠吐出，红兵已然出击。

　　兵来将挡。金酒并未出手，玄雾已将红兵包围，而后不见踪影。“魏国陛下已派兵士支援，可公子还是出手。朕看，这一切不过是天命的棋局罢了。”

　　虽曰天命，岂非人事。

　　白瑜收拢衣袂，黄气归之，天窟已补，言道：“齐国疆界辽阔，能开怀容纳各族，许胡汉皆为臣民。端是大度豁达，自信宽容。”

　　金酒叹了叹，棋逢对手总该是好极。她回：“榆林虽小，倒是五脏六腑俱全。周礼天官，达则苍生，易数卜算，辩尽六合。也当仁义礼智，至雅至贤。”话语间，地缝也合，玄气撤之。

　　“陛下，此乃平局。”

　　“怀瑾既胜我半子。朕当愿赌服输才是。”金酒下令退兵，“想必怀瑾已明朕之所求。”

　　浓雾散去，原是还端坐帐中，棋局维持着开局之时的模样。不过此间倒是多了一把琵琶，二人心照不宣，俱笑了起来。

　　那厢幻境斗得酣畅，沈军营也终于迎来久盼之人。将士还在巡逻，自认并未有过片刻懈怠。

　　“哎哟，可颠死我了。”马背上的沈垣叫唤道。

　　“啧，早知四郎嫌我马术不精啊。我还真该多颠颠。”林萱笑着轻拍沈垣背部，不出意料的听到其连连求饶。沈四郎被沈家保护的极好，也难怪沈约当初要拦。

　　可不就是自讨苦吃，偏生还是个受不得苦的主。林萱将其交与随后而到的沈约，心道若是能早些听出公子的话外之音，便不会令其平白受此劫难。

　　白瑜口中的路上留心，原是言此事。可林萱能拦住沈垣么，便是拦住，又会有甚么别的事发生。卜不得，道不清。

　　天命不可说。

　　林萱入得营帐，唤道：“公子。”帐内竟空无一人，唯余冷香梅意。不知究竟如何，又再唤了几声，将外处的沈约都给唤了进来。

　　二人将里外翻遍也不见其踪影，倒是在枕下，寻得白瑜平日所佩之香囊。两人立时明白这恐是齐军的调虎离山之计，顿时心中惶惶难耐。

　　不过，香囊之口似是有一纸卷。林萱拾起，心中又是一番思量。

　　沈约急问道：“殿下，少君所言是何？”

　　“公子言：按兵不动。”公子为何以身涉险，实在难料。

　　江雪抬起帷幕，方才二人之语已落其耳，只道：“我信她。”怀瑾此举定然有其道理，观之营帐齐整，并无打斗痕迹，平日里所抱之炉都能带上，定是走的从容。临走时留了书信于此，想必是不愿我们做热锅昆蜉，不但帮不上忙，还徒添麻烦。

　　林萱寻声望去，帐幕被正好掀起，此人仿佛立于日与夜之交界，朝晖倾洒满营，驱散黑暗。再定睛一瞧，之前在屋内没能看清的绣花，而今在晨曦下竟熠熠生辉。

　　原来其碧衫裙之上绣的是天山雪莲，她便是“独步寻芳”江畔之女，杏林妙医的金华江家大小姐，江湖人称“千琴圣手”——江雪江玄英。

　　两年前，天命所定的家主落为江府二小姐江枫，世人只知其大小姐徒留一纸家书，而后便不得所踪。不曾想原是来了榆林，还与公子成了知己至交。

　　林萱道：“我也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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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花信年华：女子二十四岁。
　　云纹铜牛灯：灯盘和灯罩可任意转动方向，以调节明暗亮度和照射方向。灯罩顶部为穹窿形盖，内有双圆管状烟道连接于牛头上双角，产生的烟炱可以通过烟管进入牛腹中，保持室内空气清新。现藏南京博物院。
　　巾帻：古代庶民或“卑贱执事者”不能戴冠而只可束巾；巾最早不过是随便裹发的一块布，不能出现在正式场合，最初，上层士大夫不过燕居时偶尔戴巾，后逐渐通用。到汉末为文人武士所好，以戴巾为雅尚。因为巾与平民关系密切，故天生带着一丝闲适，始终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发展。
　　姚鼐 《登泰山记》：“苍山负雪， 明烛天南。”
　　注：此处的“烛”非蜡烛之意，而是名词活用做动词，为“照亮”之意。
　　许慎《说文》：拱，敛手也。
　　注：“谓沓其手。右手在内，左手在外。男之吉拜尚左，女之吉拜尚右。凶拜反是。九拜必皆拱手。”
　　经坐：汉代的经坐是膝盖并紧，臀部坐在脚跟上，脚背贴地，双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
　　老子 《道德经》：“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孔丘 《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韩愈 《新五代史·伶官传》：“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冯友兰 《中国哲学简史》：“国家的存在是因为它应当存在......国家是一个道德的组织，国家的元首必须是道德的领袖。因此儒家的政治哲学认为，只有圣人可以成为真正的王。”
　　《孟子 尽心上》：“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