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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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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零七月又十七天。
失眠的晚上,应惟掰着手指头数,用上了当年高考倒计时都没有的热情,总算实在地弄清了彼此间的距离。
能量守恒定律,固定的年岁差,长一岁就是一岁,以前在校时不觉得,总想着未来的事交给未来的自己去想,现在就做打算?杞人忧天。
实在抵不过别人一遍遍试探性地追问,她想着:大不了真疯起来,她一个人出去住,其实也不会是一个人,还有夏壹呢。
应惟长在那样的家庭里,小时候不懂,后来接触的人多了,模模糊糊明白了她在那样的原生家庭长大,即使不承认,某些观点依旧根深蒂固。
踏入社会一年半,彼此的矛盾初现端倪,她和夏壹谈不上争执,少年时喜欢的一个人,就算再意见不合,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软的。只要对方一改口,那里也跟着无理由地塌陷,是啊,她喜欢夏壹,有什么不能退让的。
她们实际一点都不相同,也正因为这些不同,当褪去年少时的冲动外衣,感情得以沉淀,应惟才在渐长的年岁里越来越喜欢她,而人对于喜欢的,总显得格外宽容。
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她都能谅解再行接受,原本不曾涉猎的会特意去学,不那么喜欢的,换个角度去看,去了解。她所做的,无非是想更靠近夏壹,一点点,再一点点。
应惟想起夏壹说过的——你有没有过,为了一个人,去拼了命了解另一个人的经历呢?
这其实是生贺里角色的一句独白,却在第一次看到的刹那落进了心底,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
应惟有所触动,她的感情阀值总卡在奇怪的地方,多少人觉得泪崩的地方她感受不到,多少人不足为奇的地方她却潸然泪下。那些让她或难过或高兴的事情,总在不经意间走进她心底,成为她记忆的一部分,无法轻易被抹去。
后来应惟意识到,这大概是控制欲和占有欲作祟,她无非是披上了一层得体外衣,自我安慰式地想着,她付出那么多,不该求一点回报吗?
感情至此陷入怪圈,夏壹应该是她的,应惟的脑海被这个念头占据时,她不再有安全感,看到夏壹和别人的亲密,她会嫉妒会落寞,渐而意识到一个问题,被她忽视已久的,人是独立的个体。
夏壹有她和别的朋友,而她在感情上只有夏壹。
她告诫自己不要越界,又在怪圈中一遍遍心灰意冷。
应惟被耳濡目染太久,一直被灌输着的理念,她是母亲的所有物,一辈子都只配活在对方的期许里,别人都可以是独立的个体,而她,在母亲一遍遍的反复强调里,由言语生成的灵无情地将她缠裹,她被迫载覆着所谓的母亲的期望,不得不走上对方的老路。
女孩子怎么能不结婚生子,适龄婚配,过时不候。
应惟内心抵触,现实推拒,挡去一个又一个介绍来的对象。
然而个体总是人微言轻,从应惟意识到自己并不自由起,渐长的年岁带来的是再现实不过的问题,她总要面对的来自家里人的压力。
应惟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跟母亲说过她一个朋友的故事,抱着一点忐忑的侥幸,得到最恶毒最鄙夷的回答。
——恶心,脑子有病,你可别这样。
她强颜欢笑地垂眼,心想着我就是啊。
那样恶意的偏见不会消弭,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应惟想逃离又败于自身的软弱。
多年的习惯确实能养废一个人,哪怕再不情愿,她都得承认,自己正在向着母亲期望的方向走,她知道自己不自由,可她又甘愿成为笼中雀。
应惟睁眼看着漆黑一团的天花板,眼泪淌过眼尾没入发间,她在梦中被一场雨困在车里,大雨倾盆,模糊了挡风玻璃,她觉边上坐着夏壹,那些不曾言说过的话语,于梦里肆无忌惮。
——带我走。
意识仓促脱离,熟悉的雨声灌入耳中,飘窗紧闭,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面,仿佛是梦里的雨延续到了现实。
而最终也没能在梦里等到夏壹的一句回复。
她突然崩溃,泪水决堤。
感情的事可以沉淀,再情真意切也抵不过岁月弄人,以前她不相信,继而诡辩是没遇见正确的人,如今却不得不信。
应惟任由思绪飘飞,重回那一年的寝室夜谈。
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太清,她自欺并没有多艳羡话语中心的那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经济独立,排除万难,哪怕只是暂得居住在寸土寸金的窄小地皮上。话头偏转。各自忙碌地东奔西走,一周也见不到几面,筋疲力竭地回到出租屋,难得碰面还要争吵不休,互相责怪对方不懂体贴。
柴米油盐酱醋茶前,爱情显得累赘又掉价。那两个姑娘的事经由寝室长如此转达,仿佛当头一棒地告知了应惟,那就是现实,学生时代的爱情经不起风吹雨打,现实面前体无完肤。
应惟不以为然。
少年意气风发时总觉得自己是不同的,直到她高不成低不就地先一步毕业,最初的那点骄傲荡然无存,执拗因此变得可笑,而美梦终醒。
她才觉,初识不解画中意,再闻已是画中人。
可夏壹还没有。
彼此间的观念至此出现断层。
应惟再次先一步妥协,或许是告诉自己该醒了,心底有个念头压抑不住地响起,她终究不得不面对现实,寻常人家的观念里不允许离经叛道,她这之前的一切反抗幼稚可笑如跳梁小丑,面对着各方压力,那个念头不断窜起,从最开始就是错的,如今只需要回到正轨。
但同时,面对夏壹,她回望过去的点滴,又不甘心就此低头认输。应惟不忍心拒绝,于是一次次旁敲侧击的对象发生了转移,她跟夏壹说,宝,我想来找你玩。或者你来找我玩呗。
她们以前畅想过许多,话题总也绕不开猫猫狗狗,你养我我养你,画画码字,挣钱买房。
夏壹自然很高兴,一无所觉地说着好呀好呀,我来找你玩。隔着屏幕,应惟饱受酸楚与期盼的折磨。而时间总不会停留,应惟把夏壹接到家里,此前对着母亲瞒下了她俩的关系,只含糊地说是认识好多年的朋友,母亲欣然应允,见着人时热情客气地招待。
应惟原本觉得她俩的关系会更好更亲密,但直至后来回想,她才意识到,矛盾与隔阂来得并不突然,甚至细查都有迹可循。
一言以蔽之,现实与理想一直都互为对立。
及至后来被追问缘由,应惟只推说她倦了,不合适,分了还可以做朋友。
其后一段时间,应惟辗转反侧,总想着她可以处理得更好,睡不着时盯着虚空一点发呆,又回头去想此间种种,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倾诉,反复折腾,她自问错了吗?说不好,没有先抽身的人觉得自己有错。
应惟找到寝室长,把自认的疮疤一遍遍地揭,托词作谎言翻来覆去地讲,想着那五年意味着什么?
能说出来的苦痛都不算苦,当年觉得会长长久久,离了对方大概会茶饭不思一夜暴瘦,真到了这地步,除了郁闷好像也没那么过不下去。
应惟冷静下来,对着不同的人炒够了冷饭,话都大差不离,甚至都不愿再去回想无数个细节问题,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烦,到最后成了自我吐槽。
寝室长有着出乎意料的耐心,还总是一针见血,最后回她,其实我觉得你俩不是那种关系,你只是在用这种方式纪念过去。
应惟哑口无言,不算戳中痛处,只是都不重要了,很多时候做了选择就没有反悔的机会,这个道理她得明白,哪怕之后重新和好也不再如初。
眼见着罅隙越来越大,矛盾持续突出,应惟觉得,确实是,都这样,她感觉累了,以前不以为然的东西在流逝的时间里被证明掌握真理的还会是多数过来人,她也再没了当初那什么都能包容接纳的心,自私、自利,怎样都好,知世故而不世故对她来说,还是太难,应惟承认,她到底还是个俗人。
站在现在角度回望过去,没那么不堪,但也确实幼稚,可也不能彻底否认了,再怎么样,都一步步自己走来的。
全盘否定她就不是她了。
必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失了联系,应惟态度反复,因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在反复,猫一样,冷不丁地来上一爪,她也就借这由头去找夏壹,自然没得到什么回复。
三言两语,应付了事。
应惟想,都是她自找的,却偏爱自讨没趣。
摸爬打滚的第三年,再寻常不过的某一天,应惟突然意识到,与她差了一年零七月又十七天的夏壹,毕业了。
倒也不是需要普天同庆的大事,只是莫名抱有一种过来人的骄矜。
话匣确实重新开启,零零散散,避重就轻,原本可能没什么意思,但应惟偶尔跟着相熟的旁人提起夏壹,用上对方看来不知真假的代称,带着难以言喻的轻松说起她俩谈论过的话题。
等七老八十了,回想起来,那一年的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是心情的一番过渡。
此间事,无外乎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