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弦三两声》玉山上色

22、挽髻

　　竹香从皇后寝宫中出来，却也无他处可去，于是便返回自己所居的晴方阁。

　　她行至微雨巷深处，头顶攀墙而上的繁密紫藤遮住了朝阳撒下的金光，四处皆是垂落的深浅紫色花穗，花海之中浅香流动，让人误以为闯了仙境。

　　再往里走，竹香忽看到仙境曲折处站着个“不相宜”的人，她衣带不整、发髻散乱，呆呆的一动不动的站在墙边上，不知在看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离那人越来越近，竹香大致瞧见她的模样，心中不由一惊，这人是冷宫中的喻娘娘？那个和自己姑母有过节的喻娘娘，那个疯癫了的喻娘娘。

　　竹香试探着开口道：“喻娘娘？”

　　那人转过头，面对竹香，她看了看竹香，又看了看竹香身后的媱欢和小宫女，面无表情的开口：“你们这些坏人！”

　　果真是喻娘娘，竹香确定了那人身份，却又有些啼笑皆非，她与喻娘娘话都未多说过几句，不知此刻喻娘娘怎的就将她划归到坏人阵营中的？不过，她心知喻娘娘病症，因此，并不把喻氏的话放在心上。

　　竹香朝喻氏行了个礼，又对身后的媱欢和小宫女道：“你们先回去，我过会儿就回。”

　　“是。”媱欢和小宫女往前走，路过喻氏身边时，不约而同的往旁边躲了躲。喻氏并不理会她二人，只盯住竹香看个不停。

　　竹香待媱欢她们走远，问喻氏道：“娘娘怎一个人？您身边的宫女呢？”

　　喻氏想了想道：“不让她跟着我。”

　　看来，喻娘娘是趁着宫女不注意，一个人跑出来的，竹香想到。

　　其实，他们大兴朝对于冷宫犯妇比较宽容，除却某些个不能去的地方外，其余并不限制她们的自由，且还为她们每人配一个宫女，以照顾她们的日常，因此，即便入了冷宫，只要不灰心丧气，日子应也是不难过的。

　　只是，大部分入冷宫的女子，都觉得人生没了希望，别人不囚她她却自囚，终日将自己困在那高墙之中，颓度余生，因此，宫中很少能见到冷宫中人出来走动的身影。

　　竹香再看喻氏，心中叹道：“果真是疯癫了的人，如此仪容不整的就跑了出来，想当初的喻娘娘，正得盛宠，那可是个艳光四照、体面之至的人物，谁曾想她会变作今日模样。”

　　说起这喻氏，就不得不提她颇为曲折的经历和那些肮脏龌龊的宫廷传闻了，有些秘闻，连竹香也不全然知道。

　　喻氏出身并不高贵，本是小小的县官之女，即便她长相明艳动人，可宫中从不缺少美人，因此，她在初承宠之后，一连半载都未再见过圣上。

　　若是别的女子，被圣上忘却了，想来只会黯然神伤，默默祈盼圣上有朝一日能将自己再忆起，喻氏倒是特立独行，圣上不来看她，她便主动去找圣上。

　　她打听到一处圣上常去的地方，从那以后，不论阴晴风雨，她都去那处候着圣上，可她却从不露面，只躲在远处默默观望着圣上，渐渐的，她发现圣上来此处竟越来越频繁了。

　　其实，圣上早就注意到了她，却不拆穿，他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个女子想做什么？因此，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难得的对一个女子生了些兴味。

　　过了些时日，终究是圣上先沉不住气，将喻氏召到身边，问她道：“你每日躲在那里窥视朕，究竟是何用意？”

　　喻氏被圣上发现，却也不觉得羞惭，她直接了当道：“妾喜欢圣上，因而想时常见到圣上。”

　　圣上被一个女子当面表露心意还是第一次，心中暗自惊叹这个女子大胆的同时，不禁又有些面热，他不自在道：“既然想见朕，却又为何总是躲着朕？”

　　谁知喻氏竟然露出一副委屈幽怨的神色，埋怨道：“妾想见圣上，可圣上不是不想见妾吗？”

　　圣上愣住，然须臾间便懂了喻氏话中意思，他兀自笑开，侃道：“原来爱妃是在责怪朕不解风情，冷落了佳人，是朕的错，是朕的错，朕日后定当好好补偿爱妃，爱妃莫要再生朕的气了。”

　　他“补偿”二字说的暧昧，眼见喻氏羞红了脸，心中开怀不已，总觉得自己算是扳回了一城。

　　自此，喻氏渐获圣宠，品阶一路高升，圣上是真的很疼爱喻氏，他本是个励精图治的帝王，从来都是将国家事凌驾于自家事之上，可喻氏第一个孩子小产之时，圣上罢朝三日，以悼他们折了的孩子。

　　好在喻氏也是争气，修养了一段时日后，很快便又怀上了皇嗣，圣上自是龙心大悦，甚至承诺等喻氏诞下皇嗣，便将她从婕妤越品级升至妃位，可谁能想到，这个孩子竟是喻氏悲凉落幕的开始。

　　喻氏有孕，自是少不了前来探望她的人，某一日，皇后来看她，带着个三层食盒，盒中装了几碟小食，说是地方新送到宫里的民间最受欢迎的小食，酸甜香辣各种口味都有。

　　喻氏不假思索的捏起一个黄澄澄的干梅子放到了嘴里，皇后紧盯着她，半晌方启唇道：“有一种说法叫酸男辣女，看来，妹妹这一胎金贵的很呐。”

　　喻氏眼中星河璀璨，温柔的抚着自己的小腹道：“其实妾并不在乎小皇嗣是男是女，男女妾都喜欢，妾只盼着他健健康康的便好。”她全然沉浸在为人母的喜悦之中，未注意到皇后面上古怪的笑意。

　　喻婕妤怀了皇子这个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后宫，圣上自成年娶妻以来，只得永诚、永真两位公主，若喻氏这一胎确实是皇子，那便是圣上的第一个皇子，身份尊贵可想而知。

　　太后也是欣容满面，她看重皇孙，且作为后宫之中资历最深的人，便自然的包揽了喻氏的生产事宜。

　　喻氏生产那日，过程并不顺利，她体虚乏力，胎儿久产不下，到后半段，喻氏几乎要疼的昏过去，可凭借着为人母的毅力，她咬牙坚持，终于诞下一个小皇子，孩子甫一落地，喻氏便累的昏睡过去。

　　待喻氏醒转过来，却惊闻噩耗，原来她诞下的皇子是个死胎，喻氏接连失子，刹那间崩溃不已，她不顾疲弱的身子，掀被下床，披着发，赤着足，发了疯似的寻找圣上。

　　圣上召她，她扑倒在圣上身前，拽着圣上的衣摆嘶喊道：“圣上，我们的孩子是活的，妾产下他之后，听到孩子哭了两声，妾才安心睡去的。皇儿哭声虽不大，可妾真的听到了，皇儿他不是死胎，他不是……”

　　眼见喻氏情绪渐发失控，圣上安抚一番，命她回去静养休息，他自己却对这件事起了疑心，他命人将那三个接生产婆关押起来，加以刑狱，不知盘问出些什么，总之，那几个产婆无一例外的在宫中送了命，至于罪名，道是“奉主不周”。

　　后圣上依然册封喻氏为喻妃，喻氏虽成了妃位，却过的并不开怀，她终日里神思恍惚、郁郁不已，甚至于胡言乱语起来。

　　一日，喻氏一个人跑出去，拦截了太后的轿子，于长街之上大声质问太后道:“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孩子，他产下之时，明明活的好好的，枉我那般信任你，未曾想，你竟如此阴毒！”

　　太后命人停了轿，迈步下轿身，盯着喻氏走了一圈，而后讽她道:“哀家又没去过产房，你觉得你生下的并非死胎，那你该去问产婆才是，何故来问哀家？哀家为你尽心尽力，到头来却惹来诸多猜忌，当真是好意错投给了猪犬，让人恶心的很。”

　　喻氏咬牙啃齿，她忽一蹿而起，一把拽住太后头上发冠，狠狠一扯，口中骂道:“坏人！毒妇！”

　　太后发髻被扯乱，发丝不知落了几缕。

　　“来人……来人……”太后颤声喊道。后来宫中人偶尔回忆起，说是此生从未见过太后发那么大的脾气。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喻氏的隆宠便伴着“喻妃疯魔，言行无状，冲撞太后，降喻妃为女御，迁宫思过”这样一道旨意而落幕。

　　竹香不了解当年事情的真相如何，对于眼前人，她也说不上是该怜该叹，她随口问道：“娘娘站在这里做什么？可用了早膳？”

　　喻氏却不答，只专心盯着竹香头上一支海棠点珠缠银簪细看，过了片刻，她忽然抬手，想去抽那根簪子，口中道：“好漂亮，我想要。”此刻，她似是全然忘了刚刚还将竹香骂作坏人来着。

　　竹香察觉到她的意图，赶紧退开一步，握住她的小臂，幸好喻氏动作并不快，竹香才得以及时制止了她。

　　看着喻氏伸到半空中的手臂，竹香无奈笑哄道：“娘娘，不可以，臣妹的头发会散下来的。”

　　喻氏恹恹收手，噘嘴骂道：“坏人！”竹香登时哭笑不得。

　　她复而耐心哄喻氏道：“娘娘，您头上的素簪也很漂亮，只簪的不是地方，待臣妹为您理理便好了。”

　　“您愿意让臣妹为您理理发髻吗？”竹香询问道。

　　“那你快来。”喻氏着急道，她说完，背转过身，弯膝蹲在了竹香面前，大有任君所为的样子。

　　竹香未想到喻氏竟如此爽快的答应了，她四下看看，万幸这里已是微雨巷深处，鲜少会有人来，她索性也一提裙摆，在喻氏身后跪坐下来。

　　喻氏的发髻十分散乱，只整是整不好的，竹香将她头上仅有的两三件饰物都摘下，她满头青丝流泻开来。

　　竹香以指代梳，轻柔的顺着喻氏的长发，平日里，竹香自己的发髻都是丫鬟替她梳的，她难免有些手生，且太过繁复的发髻她也不会挽。因此，待她将喻氏的长发理顺，便只在喻氏发顶挽了个简单的髻，插上簪子固定好。

　　替喻氏理完发髻，竹香站起身来，拍了拍腿上沾染的微尘，顺手也将喻氏从地上拉了起来。

　　“娘娘，发髻挽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也不闲，又替喻氏整理身上的衣裙，喻氏站着一动不动，出奇的顺从。

　　在他们大兴，对一个女子最大的善意，便是顾全她的体面，发髻与衣裙本就是女子的第二张面，喻氏看着正低头专心为自己整理衣饰的竹香，忽的鼻端一酸，眼中有泪意涌现，却很快又消失不见。

　　待竹香停手，喻氏好奇发问：“好了？”

　　竹香答：“好了。”

　　“那漂亮吗？”喻氏又问。

　　“很漂亮了。”竹香答。

　　“好喽，找我的孩子去喽。”喻氏瞬间笑逐颜开，她一手轻甩腰间衣带，跑跳着走远，跳了几步，又忽然回头，颇不情愿的对竹香道：“哦，对了，你不是坏人了。”

　　竹香被逗笑，朝着她微屈膝，直至看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