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情生（二） ...
-
眼见那蛇钻入了水中，竹香立时往前走了两步，与曹遗隔出了距离。
曹遗只觉怀中一空，他看一眼竹香的背影，默默把还伸着的那只手臂收了回去。
竹香转过身，感激道：“多谢大公子相救。”
曹遗却只盯着竹香的眼睛，道：“你哭了？”
刚刚处境危险，竹香害怕，或许眼中是生了些水光，可她心知自己却并未落泪。
竹香道：“没有，我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大公子解释清楚。
曹遗看着竹香有些泛红的双眸，以为竹香是在强撑，他于袖中掏出一块方巾，递到竹香面前。
竹香看着递到自己身前的那方素帕，有些愣怔，她是接？还是不接？
大公子刚刚救过自己，竹香不愿驳了他的面子。罢了，就让大公子以为自己哭了吧，自己不过是个女子，遇了蛇，吓哭也属正常吧。
最终，她从曹遗手中接过了那方帕子。
见竹香接过帕子，曹遗用似是安抚受惊后的小兔子般的语气对竹香道：“没事了，你别再怕了。”
竹香甚至觉得，自己若真是只小兔子，大公子此刻定会把自己抱到怀里，顺抚着她的被毛，与她说这句话的。
曹家哥哥，当真是个温柔的人呢。这么想着，竹香心中对曹遗又多了些亲近之意，与他站在一起，也不觉得有多拘谨了。
只是，竹香虽接了曹遗的帕子，却也不至于真的就往眼角拭去，她随口问道：“大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想以此引开曹遗的注意。
曹遗一时语塞，停了一瞬，他才道：“见长河边风光秀丽，便想过来看看。”
竹香颇有种逢了知己的感觉，她道：“公子也喜欢这里？”
曹遗答：“是，在下喜欢。”
“还有，”曹遗紧接着道：“香儿妹妹，谢谢你的糕点，很甜，也很好吃。”
竹香想到玫瑰软糕，不禁笑道：“当时秀儿尝过，也是这么说的，大公子与秀儿，真的很像呢。”
曹遗见竹香笑，便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心里也都明白男女有别，他们二人该分开了。竹香道：“大公子，这里风景虽美，我却不敢再赏了，我想去别处走走，便先告辞了。”
曹遗颔首，目送竹香离开。
竹香则一边走，一边寻着青茵和玉珏的身影，待找到她们，便与她们坐在一起，这一天也就匆匆而过了。
至于大公子给的帕子，毕竟是男子的贴身之物，竹香也不好留着，回府的路上，竹香掀开车侧面的帘子，佯装是在看外面的景致，实则捏着帕子的手一松，那帕子在空中飞舞盘旋了一会儿，慢慢落在了地上。
再之后，竹香与大公子有所接触，便是在尚迎熹即将出嫁之时了。
依照他们大兴朝嫁女的习俗，女子出嫁前几日，女方父母需将为女儿准备的陪嫁礼置于堂中，邀男方家以及亲朋好友前来观礼。
此举便是要让亲友为证，意在表现父母对自家女儿的看重与疼惜，同时也无声告诫男方家里，自家女儿是被放在心尖儿上宠着的，将来入了他们男方家里，他们切不可薄待了自己女儿去。
尚迎熹的陪嫁礼有金百锭、银百锭、铜钱若干、如意两对、珠宝玉石两箱、首饰三匣、七弦木琴一张、羊三只、被褥十套、衣裙鞋袜六箱、各种样式香囊五十、五色丝线两筐，其余小物应有尽有。这些箱匣皆用红绳缚着，上面贴着双喜字，整整齐齐的摆在堂中。
这礼，实是很厚重了，足可见尚广珅夫妇的一片爱女之心。
这不，曹时便几乎要拍着胸脯向尚广珅夫妇保证了：“亲家，请放心，熹儿入了我曹家，我们定不会亏待与她的。”
尚广珅牵起尚迎熹的手，交到曹玔手中，叹息着道：“贤婿呀，我的熹儿日后便交托给你了，愿你怜她惜她，与她携手共白头。”
曹玔握住尚迎熹的手，道：“岳父岳母请放心，迎熹是我的妻子，我定会善待与她的。”
尚广珅点头，邢夫人虽看曹玔仍不顺眼，可尚迎熹出嫁在即，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只能沉默的点点头。
观礼完毕，尚广珅夫妇带着众人往侯府别厅走去，等候开宴。
竹香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迈开步子，只是她前脚刚走，她的表兄邢又稠后脚就跟上来了。甫一追上竹香，邢又稠手中牵着的小公子便立即扑到了竹香怀里，唤她道：“香姐姐。”
竹香拉邢思瑜到路边上站着，见众人渐渐走远了，她才轻捏捏邢思瑜的脸，道：“思瑜胖了。”
邢又稠道：“还不都是我的功劳。”
这邢思瑜是竹香外祖父邢老将军弟弟的孙儿，这孩子可怜，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母亲是个弱女子，祖父又是个跛了腿的，一家人老的老、幼的幼、弱的弱、残的残，境况甚是悲惨。
邢老将军可怜自家兄弟，对自己兄弟唯一的孙儿也就格外关怀，时常将他接到自己身边，代为看顾教导。
因此，邢思瑜便慢慢和竹香以及邢又稠熟悉起来了，加之邢思瑜活泼可爱，竹香和邢又稠倒都对他颇为宠爱。
且说这邢又稠刚把自己夸了一句，得意洋洋的看向竹香，见竹香只单手搂着邢思瑜，并没有要接自己话的意思，于是不满的嚷嚷道：“我将小思瑜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妹，你就不能夸我一句吗？”
竹香无奈道：“是，都是邢哥哥的功劳。”
邢又稠嘴角一扯，道：“这么说就对了。”
语罢，他突然凑近竹香，在她面前转了个圈，还冲她眨了下眼睛，道：“如何，小妹，我今日是否是这些公子之中最为俊俏的那个？”
竹香瞧他，长发用一根发带半绑着，身着阴氏的广袖长纱衣，手拿一把折扇，嘴角噙着笑意，明明是武将世家出身，可他偏是一副潇洒不羁的风流佳公子模样。
她便笑着道：“邢哥哥是否是公子之中最为俊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邢哥哥的衣裳定是公子之中最为飘逸好看的。”
“唉，”邢又稠脸一垮，叹出声道：“你不夸我长得好看，却偏说我穿得好看，小妹，你这张小嘴，怎么尽说些让人伤心的话呢？”
叹息罢，他佯作伤心模样。
竹香在邢家四年之久，邢又稠是什么性情，她再清楚不过，见他没个正形，竹香便也低下头，玩笑的问邢思瑜道：“思瑜，你说邢哥哥他是不是假模假样？”
邢思瑜笑起来，他一手牵着竹香，另一只手拉住邢又稠，道：“哥哥，别再装啦，我们快去厅中吧，我要吃好多好多东西。”
邢又稠憋不住，原本愁苦的脸又笑出花儿来，骂道：“馋鬼。”
话说，这邢又稠是邢家子孙，邢老将军自是想将他培养成一位少年将军的，可谁知，邢又稠只喜好风雅之物，对操练兵马、戍卫边关这样的事情却丝毫提不起兴趣。为此，邢老将军常常骂他不务正业，还说他是羔羊错生了牛棚中，投错了胎了。
邢又稠小的时候，邢老将军可没少提着军棍追着他打，只是，别看邢又稠平日里没个正形，其实也是个倔的，不喜欢的，任打任骂也不肯去学。终究是自己的孙儿，邢老将军哪怕再恨也是无法，总不至于真的打折了他的胳膊腿去。
既管也管不住，邢老将军便渐渐由着邢又稠去了，加之后来，邢又稠的母亲又生下了一位小公子，邢老将军便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了自己小孙子身上，对于邢又稠的事，便很少再过问了。所以，邢又稠今日才能穿着阴氏的服饰在竹香面前“招摇”。
因邢思瑜黏着竹香，所以，宴席之间，邢思瑜便与竹香和尚子清同坐，竹香也很会照顾他，见上了什么新菜，便替他夹两筷子。
小孩子吃饭并不十分专心，大多数时候都是边吃边玩，邢思瑜吃不及，渐渐的，碗中已堆的小山一般高了，竹香见他快要吃不下了，便搁了筷子。
她抬头往厅中看了一圈，见厅中一片喜气洋洋，众人或言谈欢笑、或举箸夹菜、或相互敬酒，好不热闹。只是，在这满室的喜气之中，竹香却眼尖的发现了一个伤心人。
大公子曹遗此刻正盯着手中酒杯，有些发愣，过得片刻，他回过神，嘴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公子是娶过妻的，今日这一切，他曾经都经历过，此番情景，想必是勾起了大公子对亡妻的回忆与思念，以致他心中悲苦，竹香如是想到。
“香姐姐。”竹香正想着的时候，邢思瑜突然拉住她的衣袖唤她。
竹香低下头，柔声问道：“怎么了？”
邢思瑜道：“我吃饱了，香姐姐陪我出去玩，好不好？”
竹香想着他吃了不少东西，的确该出去走走，便拉住邢思瑜的手，道：“好，走吧。”
竹香拉着邢思瑜悄悄的出了厅中，往右后方转，将他带到了一小片空地上。她又拉了一把藤椅坐下，将邢思瑜抱坐在自己腿上。
天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明月四周稀疏的点缀着几颗星。
竹香看看天空，问怀中的小人儿道：“思瑜可知天上都有哪些星？”
邢思瑜摇摇头，道：“祖父从不许我学这些，他说这些都是无用的文人才会喜欢的东西。”
竹香一怔，继而不置可否的笑笑，又问邢思瑜些别的问题。
邢思瑜则眼睛乱瞟，最后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上，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撒娇道：“香姐姐，我想坐到那棵树上，你抱我上去，好不好？”
竹香看看那树，树叉开得很低，她应是能抱上去的，于是，她便点点头。
邢思瑜从竹香腿上滑下去，拉竹香到了树边，竹香微低了身子，双手挟住邢思瑜两边腋下，使了力气，将邢思瑜从地上抱起来。
邢思瑜虽双脚离了地，可竹香毕竟是个女子，臂力不够，终是没能将他托上树去。
竹香放下邢思瑜，歉意的笑笑，道：“姐姐再试一次。”
竹香正准备再去抱邢思瑜的时候，忽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她转过身，见曹遗正向他们走来。
竹香小声提醒邢思瑜道：“那是曹家哥哥。”
待曹遗走得近了，竹香唤了声“大公子”，邢思瑜也唤道：“曹哥哥。”
曹遗浅浅一笑，摸了摸邢思瑜的头，然后一伸手，将邢思瑜抱起来，放到了树叉之上。
邢思瑜忙双手抓住树的支干，垂下的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
竹香宠爱的看邢思瑜一眼，又对曹遗道：“大公子总能救我于窘境，竹香甚是感激。”
“那便与我说说话吧，”曹遗道：“有这位小公子在这里，你我不必再那般拘礼。”
竹香点点头，不远也不近的站在曹遗身边。她能隐约感觉到大公子心绪依旧不佳，便理所当然的认定大公子是触景怀人、情伤难愈。
曹遗微扬起头看看天空，道：“今晚的月色，甚美。”
大公子于自己有恩，竹香自然想让他舒心些，可她知道怎么逗邢思瑜开心，却不懂如何让大公子开怀。竹香想起自己的表兄邢又稠，他每每最开心的便是别人夸他长相好的时候，不知大公子是否喜欢旁人夸赞他？既同为男子，应当是喜欢的吧，那么，试试倒也无妨。
于是，竹香道：“京城人人皆言，天上玉盘当再有，人间曹郎应无双。可见，大公子之无双风姿更甚于月华之美。”
曹遗绝想不到竹香会与他说这番话，那句话在京城之中是流传过，只是那话从别人口中传出是一种感觉，从竹香口中道出便又是一番感觉了。
只见曹遗玉白的面上浮起两小片淡淡的红色，他举袖掩面轻咳两声，遮遮颊边热意，尔后对竹香道：“世人谬赞罢了，香儿妹妹不必当真。”
竹香赞过，再观曹遗神色，方知大公子与邢又稠绝非同种性情之人，可话既已说出口，便收不回了，她只能将这话接下去。
竹香又悄悄瞄了曹遗两眼，只见大公子长发直垂到腰身以下，比自己的还要长些，衣衫穿得纤尘不染，他肤白如玉，小巧脸庞，五官柔和秀致却不显得女子气，就好比他虽温雅却并不文弱是同等道理。
此时，他长身立于月下，如同是海外仙山上的人踏着月色翩然而至，颊边偶尔荡漾起的清浅笑意又为他添了几分温暖的俗世气息，这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风姿。竹香不得不感叹，大公子不幸的同时，却也是个得了上天特别优待的男子。
竹香笑笑，肯定曹遗道：“大公子不必过于自谦，公子的发，又长、又柔、又密，最是好看。竹香以为，世人对公子的评语绝非谬赞，乃是事实。”
竹香原想着自己这么说，大公子会一笑而过，这个话题也便带过去了。谁知，大公子听过，却凝眸注视着她，他眼中带些痛苦纠结神色，问竹香道：“香儿，你可懂得……”
曹遗停住，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竹香问道：“大公子，怎么了？是否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曹遗道：“不，没有。”他突然伸出手，于竹香发顶之上，接住了一片飘落而下的梧桐树叶。
曹遗的宽袖垂到竹香脸旁，轻擦过她的脸颊，与此同时，竹香鼻端闻到一股浅香，不是熏香熏出来的味道，倒像是清晨穿花而过沾上衣角袖边的淡淡花香，让人闻久却不腻。
曹遗将那片梧桐叶拿到眼前，看它干枯泛黄的样子，眼中痛色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温暖的神色，他对竹香展露笑颜，轻柔出声道：“你亦很好看。”
看过大公子的笑颜，竹香方知这世间有一些人，哪怕将赞美的词汇想尽，也极难道出他们的一瞬风华。大公子这一笑，当是自己这十五年来，所见过的最昳丽美好的风景了。
竹香有些茫然的也对曹遗笑了笑，却不再说活。她不清楚自己与大公子在月下站了多久，只记得最后思瑜在树上玩儿够了，大公子又将他抱下树来，他们这才分别。
宴席散去，第二日，竹香便问邢夫人道：“母亲，昨日我夸邢哥哥头发好看，你猜怎么样？他竟脸红害羞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不是最喜别人夸他吗？”
邢夫人笑叹道：“傻儿，你可知男女成婚时，有一礼名为结发礼，这发丝又为男女情丝，你邢哥哥年岁可不小了，他自是懂得。幸好，你这话是对他说的，若换了别的男子，那就十分难堪了。唉，也怨我，总想着你年岁尚小，从未教过你什么……”
邢夫人后面的话，竹香已听不进去，她只知道，她犯了大错了。她想起昨日大公子未说完的话，大公子对其亡妻那般情深，那时，他必定是难堪愤怒的吧，可因着大家公子的修养，他不仅没有呵责于她，反倒还笑着夸赞了她，一想到此，竹香便觉得羞愧难当。
后来，因为尚迎熹与曹玔的缘故，侯府与曹府不再往来了，竹香又极少出门，除了有一次，她偶然看见将要登车的大公子，那时的大公子，已将长发尽数束起来了，这便更印证了竹香心中想法。在这之后的近两年时间里，竹香便再未见过曹遗了，当然，她心中的歉意也就迟迟没有说得出口。
如今看来，一切竟都是自己想错了。竹香心中一叹，一直以来，她都只是把大公子当做一个不算太熟悉却值得尊重的兄长的呀。
此时正值五月，绿树已成荫，天气却还不算热，一股风顺着窗子钻入屋中，带起丝丝凉意，回忆了这许多，竹香不免有些神思倦怠，她不欲再多想，便翻了个身，将薄被往上拉了拉，渐渐睡去。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情生（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