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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仲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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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小白团子乌溜溜跑去李稹脚边,蹭来蹭去,抱着他的腿不放。
李稹有些无奈,收拾了梅花鹿绑在马上。那只狐狸还未走,缠在他脚下绕来绕去。他抬眼,宝髻正蹲在地上逗弄兔子,藕色的裙摆蹭了些土,她似未发觉,只专心围着那只兔子。
“永乐,走了。”
宝髻抱起兔子,笑着转身。
一只羽箭朝李稹划来——宝髻的笑貌似凝固在靥上。
划过他的脸颊,直愣愣扑向那匹马。
箭矢没入马的脖颈,它仰头长啸一声,扬尘而去。
宝髻一张小嘴张得极大,险些惊掉了下巴。须臾,李稹镇定地摸摸她:“别怕,或许只是一场意外,我先带你回去。”
宝髻颔首,正欲心动是忽然觉得脚下一绊,直愣愣往地上摔,她下意识抱紧了兔子,闭上眼。
脚踝一阵钻心的痛,她连惊呼一声都来不及。但意料之中与大地的亲密接触并未到来——她跌在李稹身上。
宝髻“哇”的一声哭出来,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与李稹对视片刻,突然弹起来,又一阵惊天地泣鬼神地哭声夹杂着话语声:“这……兔子不会被我给——”
李稹揉了揉胳膊,起身正欲去扶瘫坐在地上的宝髻,又顿了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头看了看双手,被擦破了皮,右掌扎进去一根短短的枯枝。
他面不改色拔下来,在衣角蹭干净血渍,这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
宝髻抱着兔子钻进他怀里:“稹哥哥,我的脚踝好痛,你有没有受伤啊?”
李稹抬起胳膊揽着她,手臂微微颤动:“永乐,怀里脏。”
“我又不嫌你!”宝髻嘟囔一句,又忽然挺直了小腰板,“不行,会捂死兔兔的。”
右掌有些火辣辣地疼,他握紧了右手,凝视着宝髻的脚踝:“左边痛,还是右边痛?”
“左脚踝。”宝髻漫不经心答了一句,又自言自语,“一定是方才扭伤了。”
李稹不知所措。
“稹哥哥。”宝髻唤了一声,李稹抬眼,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宝髻眨巴眨巴眼:“马儿跑了,我们怎么办?况且它中了箭,它会不会死啊?”
李稹垂下眼帘,静静思索。
那匹马,真的伴了他很久很久了。它在他心中的分量,不亚于宝髻。
许久,他抬眼,转身。
“永乐,稹哥哥先背你回去。”
四周忽然很寂静。那只小毛团狐狸亲昵地依偎在李稹脚边,似乎是通了人性,此刻竟也仰首望着宝髻。
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水汪汪的,仿佛一滩静水,激不起任何涟漪。
像极了此时此刻的李稹,临危不乱。
宝髻点点头,笑得傻乎乎的。
她抱着兔子一刻也不肯撒手,跳上背,还将兔子暂时放在李稹脖颈上,待她趴舒服了,便一只手抱着兔子,一只手环着他脖颈。
李稹背着宝髻,一步一个脚印,踩响了一地枯枝。宝髻又哼起曲儿。
是教坊的名曲浣溪沙。
陛下酷爱歌舞俗乐,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又立左右教坊于光宅、永乐二坊。平日宫宴皆用教坊俗乐。耳濡目染,宝髻也喜欢这些,一来二去学了几句,哼起来倒也似珠玉落盘,脆生生的倒也好听。
宝髻哼哼两句,跟在李稹脚边的小毛团子便要迎合几声,也嗷呜嗷呜地叫唤两声。
宝髻捂嘴笑了几声,对李稹道:“稹哥哥你听,小狐狸崽子成精啦!”
李稹也轻轻笑了一声。
宝髻又自顾自道:“它是不是只母狐狸呀……像戏文里唱的那样,这只狐狸成了精,以为你箭下留情,便想着要跟着你,以身相许呐!”
“啧啧啧……真是好一出美男救狐狸的戏码呀!”
宝髻愈想愈觉得是这样的,趴在李稹肩头,嘴上就没消停过。
李稹便笑意吟吟地听着。
可其实他并没有这么轻松,陪他多年的马或许已经往生极乐了。终究是自己对不住它。
背上的宝髻突然消停下来,他虽觉得有些怪异,但未言语,不过须臾便能感觉到颈下湿漉漉一片。
莫不是宝髻睡着了?
他温声道:“永乐?你流口水了。”
语调平稳,像是在陈述事实。
宝髻一张小脸骤红,磕磕巴巴道:“不是我!不是我!是兔子!它……”
顿了顿道:“嗯嗯嗯……你懂的!”
李稹忽然反应过来,俊脸涨红。
不知是被宝髻气的,还是被兔子气的。
“罗宝髻!”
声音里竟有些气急败坏。
“呦呦呦……”宝髻趴在他背上一个劲揶揄,“稹哥哥你这是生气啦?让我想想自幼时起你这是第几次生气呢……第三次?”
她反问一句,李稹却不觉得气了。
两个脾性想和的人,一个愿意开玩笑,一个也愿意为了她的玩笑敛去一切不美好。
就仿佛是天作之合。
见李稹不再答话,宝髻便有些急:“稹哥哥不要生气啦,我离得最近我都没有嫌弃呐……”
李稹淡淡道:“嗯,湿了背的又不是你。”
宝髻反应过来,迎合他:“哎呀,顶多就是臭烘烘一点点啦。那我帮你沐浴,把你洗得香喷喷的,可好?”
“不要。”
仿佛有些颤抖。
宝髻捂嘴偷笑。只隔着男女大防这一点,稹哥哥也不会同意,不然她也不会这般说了。
“稹哥哥?”宝髻小声呢喃着。
“嗯,我在。”
回答她的还是淡淡的声音,仿佛这样无起无伏的语调天生就该属于他一般,从他的口里飘出来,总会叫人安心。
宝髻深吸一口气,轻轻地笑:“我知道你没有生气。”
“你知道便好。”
这个回答,宝髻听了无数次。可每一次,都会让人觉得安心。
她也早便预料到这个回答,预料到这个结果,一切都是意料之中,虽然无趣,却很开心。
仿佛能模模糊糊地明白——她的身边有一个人,一直这样包容着她,教导着她,同她一起成长着。
从林子到营帐的路不短,宝髻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久才见着乌泱泱一群人。
她嚷嚷着要下来,李稹便应了她。两个人并肩走着,远远便看见平棠与宜家急得团团转的身影。
宝髻步子急了几分,挪过去不好意思道:“我回来了。”
宜家扑在她身上险些哭了。
一想到接下来要见到母亲,随后例行挨骂,说不准还要挨打……她只觉得高兴不起来,整个人都恹恹的。
一步步逼近营帐。
李稹轻轻放开她,退后几步,道:“永乐,你进去之后,一口咬定你什么都不知,待我沐浴更衣之后自会向长公主请罪。”
宝髻怯生生捏着他的衣角,一双眼雾蒙蒙的:“稹哥哥,你一定要快点来,不然母亲会让平棠打我的。”
为了让李稹更加心疼自己,宝髻悄悄伸手狠心捏一把大腿,随即大叫一声,眼泪直流。
李稹摸摸她,笑逐颜开。
其实他很少笑,大多数是笑给宝髻与太子这两个亲近的人。旁人多多少少有些疏离。
帐内传出一道犀利的声音,怒不可遏。
“罗宝髻,给本宫滚进来!”
宝髻吓得小身板一抖,麻溜地钻进去,敛气屏息,两只小手绞着衣角,脚尖靠拢,听候高阳发落。
她都不敢抬头看自己的母亲一眼。
高阳呼了口气,淡淡道:“本宫告诉过你,不许你去围场,带你过来已是陛下圣恩,若你再生是非,本宫如何与陛下交待?”
宝髻抓耳挠腮。
交代什么?母亲才不需要交代。陛下何时真正责罚过自己唯一的胞妹?
高阳放下茶盏,睨了宝髻一眼,道:“快去沐浴更衣,这是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浑身是味儿!”
宝髻如获大赦,悄么声溜走。
面对母亲的责骂,宝髻向来是有对策的。只要一言不发,乖乖听话,再装个可怜撒点泪水什么话都好说。
只是……
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因此坏了对稹哥哥的印象。
宝髻这般想着,全然将那一对小家伙抛在脑后,出了营帐险些撞在宜家身上。宜家匆匆扶起她,又转身去照顾脚下的两只小家伙。
宝髻瞧见那只胖乎乎的兔子,想起长姐也赠了自己一只,这般想着又觉得心情好了几分,便预备去抱它。
没料到那只兔子倒是个狡猾的,一溜烟便往前跑了,宝髻气急败坏跟上去,不知跟了多久才见它停在一座殿堂前。
“县主,这已到华清宫了……”
宜家气喘吁吁。
宝髻想了想,抱起兔子,掀开直棂门。
内殿是一扇画屏落地,遮挡着背后的旖旎风光。氤氲的雾气弥漫四周,连带着四周的气息都有些烫人。
是个浴堂。
内殿忽然一阵怒声:“滚出去!”
宝髻吓得一个激灵,很熟悉的声音,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大约是李稹。可他这般生气,难不成耳朵这般灵光竟能听见自己在外头的动静?
宝髻红了两靥,正预备转身离开时,画屏后绕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同她一般两颊通红,眼中含着一团泪珠,一副我见犹怜模样,抬眼望着她,无辜得像只小鹿儿。
宜家算是明白了,赶忙捂了宝髻的眼拉她走。
宜家很冷静,但多多少少有些怒意。勾引贵人,秽乱宫闱是大忌。可县主还年幼,这些事她不能污秽了县主的耳,自然也不能让她知道。
宝髻却是个不依不饶的,猛劲挣脱宜家,气吼吼冲过去道:“你是谁?胆敢勾引我稹哥哥!”
宜家瞠目结舌。
到底是谁教给了县主这些浑话?这若是叫长公主知道了,非得气得掀了整个长安城不可。
宜家连忙去捂她嘴。
“县主,谨言慎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