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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惶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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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菲的母亲精心准备了一桌水陆杂陈的丰盛家宴,可谓爆、炒、烧、烩、焖、炖、蒸、煮样样娴熟精湛,其中自然少不了高菲心心念念的那道酸菜鱼,也当真做了满满一大盆,引得黄狗阿丰激动地紧围着餐桌打转转,惹得大家忍俊不禁。
阚侃除了眼前一亮,连连夸赞之外,不由得想起养母每次为他接风洗尘,也必定如此忙活数日,张罗满满一桌美味佳肴,真是应了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席间,阚侃受宠若惊地接到多次布菜,时而与高菲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高母偶尔扯扯老伴的衣袖,低声劝说道:“老高,你可得少喝些,悠着点哦。”
高父轻轻摆手,“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酒过三巡,父亲面泛微醺的红晕,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后又颇有感触地轻叹。
“我这个闺女啊,从小吃过不少苦。她自己很要强,凡事都特别努力,尽量不麻烦别人。但我这个做爸爸的,总归还是希望有人能真心疼她,爱她,不让她再受委屈,再受苦了……”
“哎呀呀,”高母蹙眉微嗔,赶忙打断他,“老高,你真是喝多了喏,逢年过节的,讲什么委屈啊、苦啊的?”她转向坐在身旁洗耳恭听的阚侃,“不要客气,多吃点你喜欢的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啊?”
阚侃诚恳地点头微笑道:“都很好。伯母的厨艺让我自愧不如。”
“噢?”高母睁大了双眼,“这么说,你也会做菜喽?”
高菲为妈妈舀了一大块新嫩的鱼肉。
“老妈的手艺精妙绝伦,盖世无双,他那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高母的心念稍动,继续盯着她问:“你吃过他做的饭?什么时候?在哪儿啊?”
高菲暗想:完了完了,老妈眼里从来不容沙子,追根究底的侦探习惯也是雷打不动。她寻思着如何不让父母疑心他俩住在一起。虽然阚侃对她从不逾矩,可毕竟好说不好听啊。
阚侃握了握她的手,温和莞尔道:“我早听高菲说起过,伯母的手艺绝对不输‘舌尖上的中国’,让她走到哪里都念念不忘,是最好的家的味道。我这点雕虫小技跟您比起来,连寡淡无味的汤泡饭都算不上呢。”
高菲在桌下轻拍了拍他的腿,犹如对他竖起大拇指似的。
高母的话茬被他截获,虚实相济地赞美了一番,说得她心里舒坦痛快,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饭后,高母让他们三人先歇着,她开始叮叮当当地收拾碗筷。阚侃不顾她竭力反对,主动起身奔到厨房,边帮忙打杂拾掇,边陪她谈天说笑。过了一阵,高母的语气不期然地渐转低沉。
“也不知怎么的,你们回来以前,我闲坐在家里就会想起菲菲小时候的事情。”她悄然抬手抹了抹眼角,“你瞧我呀,这是不是人老了的表现?”
阚侃边擦碗边寻思着:或许是因为有我随同返乡,做母亲的忽然想到女儿早晚要出嫁,所以才格外怀念过往吧。可他嘴上却没这么说。
“宝贝女儿离家久了,您想念她是人之常情。对了,不知她年幼时有什么趣事呢?”
高母扯了扯微皱的唇角,吸了吸鼻子,有些破涕为笑的意味。
“上幼儿园时,她就憨直得很。有一次我去接她放学,见她鼻血直淌,赶忙问她是磕着了,还是被打了。你猜她怎么说?”
阚侃想象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满面稚气的模样,忍俊摇了摇头。
高母继续道:“她呀,把我拉到一旁才小声说:放学排队时,有个同学蹦蹦跳跳地往后一退,后脑勺正撞到她鼻子上,这才流血的。我又问她告诉老师没有,菲菲嘟着小嘴向我解释:撞人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高芙,我怕老师会批评她,当然不能说出去了,还叮嘱我替她保密呢。”
阚侃心想:原来,她童年时有个玩伴叫高芙?呵呵,这名字倒是与高菲颇为相近,或许也算是有缘吧。
只听高母又说:“后来,菲菲读小学了,性子也还是一样。”
“怎么说呢?”阚侃难掩好奇地问。
“冬天里,她双臂满满地抱回一堆白菜,我称了称足有七斤重,就问她为何买这么多?她说路边吆喝的伯伯瘸着一条腿,很久都没卖出去一棵菜,所以她就把剩下的都买回来了,好让他能早点回家。”
阚侃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她那时小小年纪,无论交友或待人时便已显出三分侠气,也难怪她在职场上会替人出头,仗义执言了。
父亲拉着高菲到客厅闲话家常,问起他们假期有何安排。高菲在慈父面前一向直来直去,于是嘟了嘟嘴,撒娇似的晃着他的胳膊。
“老爸,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当然要多陪陪您和妈妈啦。”
父亲和蔼地笑了。
“我明白你们的好意,可你得替阚侃着想。他第一次来,咱们家住的又是偏远郊区,几乎没什么可玩的,你也该陪他去城里转转。”
高菲想了想,“那好吧,我打算回母校看看,正好拉上他一起。”
父亲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喉间滑动了几下后,终于开口附和道:“嗯……是好久没回去了。对了,这两年开发的新景区都还不错,你离家去读大学以后,也没怎么游山玩水,这回你们倒是可以多逛逛了。”
高菲凑近父亲,凝神端详着他的脸色。正当父亲以为她要追问刚才那番话的含义时,女儿忽而握住他枯瘦的右手,轻轻抚了抚青筋显露的手背。
“爸爸,有件事对我很重要,请您一定如实地回答我。”
父亲稍显迟疑,用自由的左手搔了搔后脑。
“这么严肃啊,是……什么事呢?”
“那次手术以后,您一切都好吧?”
迎着爱女温良关切的眸光,老父轻轻地长吁了口气,不禁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在高菲刚读大二时,他因肝硬化晚期,并发上消化道出血,几乎性命不保。所幸配型成功,他顺利完成了肝移植手术,加之术后需要疗养恢复,为此欠下亲朋好友几十万的债务。后来妻女不辞劳苦,拼命打工挣钱,才勉强还上一部分,却仍是杯水车薪。
为了不给好强的女儿再添负担,他们忍痛割爱卖掉城里的住房,搬到了荒僻的郊区,租下这座小小的院落聊以栖居。每每思及旧事,他都歉然自责拖累了她们娘俩。
父亲慢慢捋着女儿背后的青丝秀发,笃定地摇了摇头。
“我一切都好,你们安心工作,开心生活就好,不用总是记挂着我。”
高菲凝视着父亲黯黄的瘦脸,苍白的鬓发,默然无语地点点头。
下午的时候,高家父母照例要去东厢房小憩,让女儿和阚侃自由活动,以便为他们留出一些私密的闲暇时光。
高菲拉着男友来到她以前居住的西厢房,只见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阚侃深有同感地颔首。
“嗯,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别咬文啦,快进去吧。”高菲嗔笑着在他肩头一拍。
小小的卧室干净整洁,温馨舒适。窄床旁边是木制写字台,看似粗糙而质朴,三个靠墙的立柜中几乎摆满了书。阚侃信步走近,托腮端详着玻璃柜门后的旧照,噗嗤笑出声来。
高菲赶忙闪身挡在柜前,轻轻推开他,满面娇嗔道:“进了本姑娘的闺房,是谁同意你大摇大摆,东张西望的?”
阚侃握住她的手,满脸宠溺地回敬道:“是谁同意跟照片上那个黄毛丫头携手相伴,终生不渝的?”
前几日,高菲的母亲为了欢迎女儿回家,买来个摩天轮造型的精致相框,挑选了女儿不同年龄段的若干小照收入其中,连她尚在襁褓和蹒跚学步期的都没遗漏,而小学时的她正如阚侃先前所料,扎着两根翘翘的羊角辫,到十来岁就改为马尾了。
高菲只羞涩地丢出一句:“干嘛学我啊?”便垂头不做声了,她浮起红晕的面颊显得明艳不可方物。阚侃刮了刮她的鼻子,伸手从身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放翁诗集》。
“趁着无事可忙,索性一起读读诗吧。”
两人同读了一会儿陆游的诗词,当念到《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的“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时,阚侃扭过头来,认真地瞧着她。
“在陆放翁的诗词里,我最偏爱这一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高菲尚未跳脱出诗中的意境,懵然摇了摇头。阚侃搂住她肩头,手掌温柔地摩挲着,唇边微含几分讥诮。
“加菲猫同学,因为‘狸奴’这两个字,总会提醒我揉猫的柔顺手感和精妙触觉啊。”
高菲一记老拳挥过去,被阚侃哈哈大笑着挡开了。
“名垂千古的大诗人尚且是猫奴,我这个猫奴也大可不必内疚了。”
两人谈兴颇高地说笑了一阵,高菲忽然想起方才的计划,“我们要不要进城去逛逛?否则也怕太委屈你了。”
阚侃干脆地把书一合,“委屈倒是没有,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两人搭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才进入城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华厦渐渐取代了低矮老旧的瓦檐砖房。倒车后又晃悠了半个钟头,终于抵达高菲曾经就读的高中。
校门早已翻修一新,显得高耸气派。因为是寒假期间,学校原本不对外开放,高菲跟传达室的师傅婉言恳求之后,这才以校友的身份同阚侃悄然溜了进去。
阚侃发现眼前的校园雅致而敞阔,有茂林修竹,有凉亭水榭,几栋主教学楼以高低错落的通透玻璃连廊相接,环抱着马赛克彩砖铺地的中央天井,颇具灵气与设计感。
他向着高菲一挑大拇指。
“你的母校依山傍水,借势而建,不仅环境优雅,培养出的学生也好,真是人杰地灵啊。”
高菲正欲谦逊几句,突然望见天井的角落处有个身姿窈窕的女人带着孩子玩耍。男孩约摸五六岁的样子,正蹲在路边耐心细数地上五彩斑斓的砖石。
高菲双眸一亮,兴奋地奔过去喊道:“段老师,您也在啊?”阚侃紧随其后地跟过去。
那个高挑女人蓦地转身,精致的细眉讶然上扬,澄澈的眼眸现出似曾相识的笑意。三十五岁的段缨宁执教多年,虽然记不清从前的每一个学生,但毕业后的学生倒是经常回来看她,早已见惯这种场面。
高菲微微鞠躬,对她微笑道:“段老师,我是五年前毕业的高菲,您那时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您不记得我了吗?”
段老师蹙眉仔细打量着她,旁边的男孩也站起身凑过来,好奇地仰头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高菲,高菲……”老师轻声念叨,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着。
高菲瞧着那个长相秀气的男孩,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高三下学期时,您刚好在休产假,可能对我印象不深。转眼间,您家宝贝都长这么大了呢。”
段缨宁的眸光忽而转暗,冷淡地说了句:“对不起,你大概认错人了。我们走吧。”言罢,她牵起儿子的小手转身欲走。
高菲错愕了片刻,紧追两步绕到她身前。
“应该不会错的,您再好好看看我,我是高菲啊。”
段老师略带尴尬地瞄了仪表堂堂的阚侃一眼,随后转向神色恳切的高菲。
“我想,这位是你的朋友吧?当着别人和小孩,我给你留些面子,不想多说什么,免得……你还是走吧。”
高菲听得一头雾水。段老师显然已认出自己,可她的态度却简慢冷淡,甚至有些不屑一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菲赶忙拉住老师,她当即触电般地撤回手去。高菲本不愿勉强她,但又不得不问明情由,尤其是当着阚侃的面。
高菲耐着性子说道:“段老师,请您留步。不知您是否误会了我,还是有其他难言之隐?请您尽管告诉我好吗?”
段缨宁仍犹豫不决,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审慎措辞,随后才下定决心似的直视着她。
“五年前,你高三即将毕业时,曾经传出过一段并不光彩的谣言,况且你和另一个当事人都没有出面辩解。虽说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我听到时已经生了孩子,心里一直都很难过,甚至有些抑郁。”段老师以微颤的手按住大衣前襟,“我自己教过的学生,怎么能做出……唉,不提也罢。”
高菲听得目瞪口呆,心中瞬间盘旋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犹如成群的乌鸦疯狂乱舞。阚侃向前一步,面无表情声调沉稳道:“请问是什么样的谣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