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斜阳暮色

10、第 10 章

　　黄念将程诺亚拉倒另一个办公室，想和他好好聊聊。程诺亚从来没有对他的工作安排反应这么激烈，黄念知道这次是真的踩到他的底线了。
　　“你干什么，能不能给我点面子，直接把剧本扔地上？”黄念拉着程诺亚坐在沙发上。
　　“面子？你给我面子了吗？”
　　“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还能接到什么剧，花音走了，你的粉丝脱得差不多了，资源都跑光了，你还想接什么剧？”
　　“我再怎么不堪，也不会沦落到去拍这种剧。”
　　“是是是，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少爷，你本事那么大还沦落到被我签。这剧你是接定了，你不想拍可以，一千万解约金，拿出来我就让你走。”
　　一千万？呵，真有脸。程诺亚现在可以相信花音一定是遇到什么贵人，才能走得这么干脆。且不说这些年他帮黄念赚的钱连五百万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值这个价格。黄念认准了程诺亚不会轻易离开他，这么多年程诺亚很少跟他唱反调，他太了解程诺亚的性格，知道程诺亚不会轻易跟他打官司。
　　黄念看着程诺亚咬牙切齿的模样，便有小人得志的自豪感，露出猥琐的笑容。他走近贴着程诺亚的耳朵轻声道，“你猜我在澳门遇到了谁？李泽夕。”黄念脸上笑容变得愈加阴险，“你的心理医生。”
　　李泽夕这个名字一出来，黄念就注意到程诺亚瞳孔微张，内心更是得意。
　　程诺亚浑身一激灵，“你知道什么？”
　　“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你想知道，我自然会用我的方法告诉你我所知道的。”
　　黄念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留下程诺亚恍惚地靠着墙角。
　　李泽夕，他在法国时候的心理医生。当初两人不欢而散，也有好多年了。他回国之前，本想彻底和他断了联系，直到现在手机还有他的号码，却从来没有拨通。他不知道李泽夕怎么会出现在澳门，还那么碰巧被黄念遇到了，李泽夕会跟黄念说什么，谈论他发病时的丑态吗？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推开门冲向洗手间，趴着洗手台开始干呕。接着他感觉胃部有无数根刺里里外外挑拨他的神经，他一下子没撑住，摔倒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抓着洗手台边勉强半蹲着。
　　“诺亚哥，诺亚哥，你没事吧。”
　　何图在不远处等程诺亚，一直没有等到人，黄念出来后他便自己进去找了。看着程诺亚痛苦地蹲在地上，满头大汗，他赶紧从自己的包里找出胃药。程诺亚有习惯性胃病，他跟何图解释过以前生病时乱吃药留下的毛病，何图不太清楚具体的原因，只好时常在包里备好药，以备不时之需。程诺亚往常在片场突然闹胃病，从来没有今天这个样子，把何图吓得手足无措。
　　何图把程诺亚扶到外面的沙发上，把两颗药塞进他的嘴巴，然后灌进半瓶水，差点把程诺亚呛到。何图紧张的时候和他平时冷静镇定的样子截然相反，显得他才是需要被安抚的那一个。
　　程诺亚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胃痛好多了，便问何图，“江墨呢？”
　　何图面露难色，“江墨刚刚被念哥叫走了。”
　　“什么？”
　　“我们刚才在大厅等你，我把你的意思跟江墨说了一遍，他没有说什么。我把江墨的资料寄到杂志社那边，那边的人都说很满意江墨的外形，本来下午要送他过去试一下。没想到念哥出来的时候，直接把江墨叫走了，还说他会负责给江墨安排工作。我又不好说什么，而且江墨他也愿意跟念哥走，我更加没话说了。”
　　“诺亚哥，我觉得吧，你对江墨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又不欠他什么。如果念哥想签他，你还能把他抢回来不成？”何图对江墨这个外表小白兔，心思却捉摸不透的小孩子并没有什么好感。黄念要带他走，他问都不问程诺亚的意思就直接走了，好不容易帮他安排的一切就这样泡汤了。
　　“江墨太年轻了，他跟了黄念不会比我好过。”程诺亚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道。
　　“诺亚哥，你先别考虑他了，我们来谈谈这件事。”何图说着从包里掏出刚才扔在会议室的剧本，“我听说禾心工作室开了一千万，所以念哥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了。”
　　过去五年程诺亚所得收入两百万不到，由于耀星娱乐合同规定艺人报酬只得两成，这一千万能到程诺亚手中的不足两百万。然而，这两百万对程诺亚来说，也是他演艺生涯目前为止拿到的最高的片酬了。他拍过不少烂片，但是烂片有烂片的市场，观众顶多吐槽吐槽就忘了。然而出演色情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将是八卦群众乐此不疲的娱乐话题，而且将跟随艺人一生，是永远的黑点。不管以后走到何种地位，永远会有人以他曾经出演过色情片来鞭笞他。人们记住的不是他某个出色的角色，而是他诱人的身体。
　　“诺亚哥，我把剧本大概看了一遍，去掉限制级内容，剧情还是不错的。而且，色情部分其实不到四分之一，审核的时候肯定还会剪掉一些。”
　　“你是黄念的托？”程诺亚举着剧本狠狠地在何图的头上敲了几下。
　　“我冤枉啊，我的工资是你发的，有黄念什么事呀。”何图捂着脑袋，哭丧着脸，“你先看看剧本嘛，要是我有说错，你再打我也不迟啊。”
　　“现在没心情，我想回家。”
　　“那我开车送你回家。这种事我也插不上话，诺亚哥，我只想好好照顾你。”
　　“图图，你对我好我都知道。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你不用担心我。”程诺亚轻轻揉了揉何图的大耳朵，然后摸摸他毛茸茸的头，内心感慨，还不如做一个小小的助理好。

　　程诺亚第一次见到李泽夕的时候，一身狼狈，左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四肢布满条条抓痕，手指头撕下了血淋淋的倒刺。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戴着金属框边眼镜的年轻医生，这位华裔医生微笑着蹲在他面前，对他说，“不要怕。”
　　那是他到法国的第一年，14岁，在他第四次尝试自杀失败之后，被管家强行送到法国北部一家隐蔽的精神病医院。管家给他办理了住院手续后，便离开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被人彻底抛弃是什么样的感觉。然而，李泽夕接纳了他，并不是出于怜悯，或者出于职业道德的坚守，李泽夕并未对他表露出任何的嫌弃和不屑。
　　程诺亚破除所有芥蒂投入李泽夕的怀中，毫无保留地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李泽夕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不要怕，有我在。”
　　此后的一个月里，程诺亚唯一接触到的人就是李泽夕，这位年轻的医生定时来到他的病房里，帮他处理伤口，给他做催眠治疗。当时的程诺亚内心敏感到极点，他整天一句话都不说，但是他的眼睛总是跟着李泽夕，他捕捉医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曾经在很多人脸上捕捉到的哪怕细微到完全无法引起注意的嫌弃表情，在李泽夕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不讨厌我。程诺亚心里想，他坚信医生对他的态度是发自内心的。
　　李泽夕帮他解下了左手的绷带，上面有三道刀疤。第一次是用水果刀，那把刀就放在桌子上，他用力割下手腕然后放回原处，被管家发现了。第二次是用剪刀，那是一把很大的剪刀，他对着手腕用力地剪下去，差点把腕骨绞断，剪刀摔在地上的声音很大，被管家听到了。第三次是用菜刀，那是一把新买的菜刀，就放在厨房最显眼的地方，他把自己的手放在砧板上，回想厨娘切鱼肉的样子，用力地在手上一划，血一下子涌了出来，管家猛地冲过来抓住他的手，然后他失去了意识。第四次他找到一把美工刀，发现上面有点点锈迹，便拿到洗手间想冲洗干净，却迎面撞上了从洗手间出来的管家，于是，他再次失败了。
　　他的大腿有一大片淤青，那是他半夜醒来的时候用手掐的。其实他并不是很想死，他只是觉得这样做身体会很舒服。他并不是完全感觉不到痛，只不过这种疼痛引发的快感深深地掩盖了疼痛带来的恐惧。
　　李泽夕给他按摩，温柔地揉开那一片淤青。
　　“疼吗？”李泽夕每次帮他按摩后，都会抬头微笑地看着他问。
　　程诺亚摇摇头。
　　然后李泽夕会端进来一碗刀削面，清汤漂着点点葱花，“我又加了一点点盐，没有那么淡了。”
　　程诺亚喜欢李泽夕做的刀削面，每一条面都是他亲手削的。李泽夕原本不会做，他连吃都没吃过，但是程诺亚说想吃，只说了一遍，他就记住了。
　　程诺亚每天晚上都会等李泽夕过来敲门，八点整，从不迟到。李泽夕会陪他聊天，每天聊的内容都不一样。有一次李泽夕说他早上出门时忘记带钱包，他没钱买早餐肚子很饿，于是蹲在路边发呆，有一个小朋友路过以为他在哭，把嘴里喊着的棒棒糖塞进他的嘴里，然后摸摸他的头。程诺亚笑得前仰后合，李泽夕则坐在一边依然微笑地看着他。
　　不管李泽夕讲什么样的故事，他都会笑，并不是刻意的或者出于礼貌的。
　　李泽夕经常会对他说，“Noah，你笑起来真好看。”
　　有时候李泽夕不讲故事，他会带来几张光碟让程诺亚挑选，然后他们一起看完一部电影。程诺亚经常看着看着就靠在李泽夕的肩膀上睡着了，李泽夕并不动，看着他睡熟了才把他放回床上，他在床头放了一个小小的仙人球，然后悄悄地走了。
　　有时候李泽夕会出差，很多天都不来。程诺亚会站在窗边好几个小时，他观察着楼下一辆一辆飞逝而过的汽车，期待有一辆会停下来，走出李泽夕。然后，他回到床上，用手机一遍一遍地给李泽夕发信息，他焦急地等着回应，每一秒都很煎熬。如果李泽夕完全没有回复，他会陷入极端焦虑的情绪中，不断地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然后放声大哭，用头一下一下地撞击床头。李泽夕很快会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干什么，他憋着哭腔说自己正在看书。
　　程诺亚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来不曾脱离李泽夕的视线。
　　程诺亚答应李泽夕回到学校读书，但是每天必须跟他通电话。就这样，每天八点，李泽夕依然会和往常一样拨通程诺亚的号码，而程诺亚常常八点不到就拿着手机等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呢？
　　现在的程诺亚已经想不起来了，至少并不短暂，因为李泽夕给他过了两次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