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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景仁宫 • 储秀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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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把关子卖在了“鬼”上。
若论城里的阴气之重,紫禁城第二,那没谁敢说自己第一。且不说什么“阴阳道”、“宫女影”、“指甲划玻璃柜”,冤死的该死的被害死的,不说上千也有百八十。文廷式就以古讽过慈禧逼死同治皇后的事。
我遇上的鬼啊,坐在院子里的苍松树下。
我曾说,景仁宫是东六宫里的一间标准间。都是四平八稳一个院儿,头上“长”着琉璃瓦,脚下“踏”着灰白砖,基本都是两进式,前边会客、后边卧室。两侧有低矮平房若干,或用于厨房,或用于奴仆居住:比如我和小黑歪打正着又成了室友。
扯的有点远?
拉回来。
上回说到闯了饽饽的祸后,我拼命逃窜,慌乱中迷了路。这可都是又高又厚的宫墙给闹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外企里透明大玻璃做隔墙的设计,据说是为了防止性骚扰。可故宫千篇一律的建筑,使我慌不择路。逮了个门想进去喘口气儿,却见一个提着灯笼大哭大喊的宫女。
“太后,外边风寒,快进屋吧。”
顺着她的话,借着亮,那坐着的妇人着端庄旗服,挂一串红珊瑚珠,目光如隼。周围是黑黢黢的,唯有这点光亮照着她,照着她瞪住我的瞳孔,凌厉而又悲辛。我双脚发软,从窜逃的惊慌到恐惧。我怕她们把人给引过来。
但那两个人却把我当鱼干晾在一边儿。
妇人止不住地叹气。宫女劝:“太后,您可是在为皇上忧心?”
“唉,皇帝年幼,可惜本宫心有余而力不足,咳咳咳。”妇人说着说着,拿着绢帕一阵猛咳嗽。越咳越猛,有汁液飞溅出来。
宫女嗷嗷地哭:“太后只须放宽心,养好自个儿的身子。奴婢、奴婢这就去传唤太医。”说完朝着我迎面跑来。邪性的是她几乎穿我而过,灯笼落在我跟前,明晃晃的闪。
“你,过来。”
老妇人朝我扬手。应该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去的,但,两条腿像被拴上细线任凭操控的木偶,不但过去了,还扑通给人跪下了。
“本宫乃东太后慈安,你终于来了。”她字字铿锵有力。可能牵动了气血,咳嗽得更厉害了。这次我离得近,能看出她咳出的液体是浓黑色,森然月光下尤为可怖!
我不禁大惊:“你你你中毒了!?”
她却镇定自若:“自古宫闱倾轧,本宫历经三朝,早就倦了。”边说边咳,口腔里的浓臭腥味儿扑面而来,我又怕又觉得恶心,大声说:“你等等,我去叫医生!”
她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干瘦干瘦的,几根手指像九阴白骨爪,劲儿忒大。我还没喊疼呢,她倒先悲戚万分:“但本宫这一去,唯一放心不下皇上啊!”
光绪。
她像一个为爱儿拼命的老母亲,冲我喊:“你要记着,誓死效忠皇上!誓死陪着他!咳咳咳——” 她撕裂了嗓子:“你还要为我大清,延续血脉!”
开什么国际玩笑?
“大妈!大妈,您认错人了。哎哟放手!” 我使劲挣脱,但,将死之人的力气果然特别大。她必是将此生此世的恩怨情仇,全都聚集在这只手上。慈安太后还在下咒:“记住!这是你的命——”用她的一辈子挤出这句话,然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了下来。至死手还攥着我的手。
我就这样目睹了东太后暴毙的全过程。
吓傻了。晕晕乎乎地回到景仁宫,晕晕乎乎地挨小黑的骂,直到翌日大白天我还是晕晕乎乎的。侍候愁容满面的珍嫔化妆也是晕晕乎乎的,我们俩是四只红通通的眼。小黑精神倒足,批评我:“唉呀呀这妆太淡了,小白你不懂的!快去做些别的,这里我来。”
我退到院子里晕晕乎乎发呆。小戴子piapia地走过来:“早啊大姐。这是咋的,脸色不好看呐,还没适应呢吧。”我刚要说话,小黑从屋里冲出来:“好了好了,都什么时辰了,快别误了请安。”
啊对!给太后太妃们请安。
太后——鬼啊。我皱着一张苦瓜脸,又被珍嫔的打扮雷了一记。翠玉的扁方绿得像春水,宝石的簪子红得似朝霞。她耳朵上戴俩大金耳环,手上套着好几个大金戒指,外加一颗颗贡丸似的珠子。小黑以此浓妆为荣,嚷嚷:“小白!干什么呢!快过来扶着!”
得。我赶紧上前扶着这些扁方钿子金步摇。
以景仁宫这种标准间来推论,慈禧的老窝就是货真价实的“总统套房”。与东六宫的规整相比,西六宫太别致了,有的宫殿打通了,有的宫殿改建为戏台。我们到的地方是储秀宫。迎面一座地平台,案几后面放了楠木雕花嵌寿字的屏风,围着一个蟠龙宝座。这是正殿。碧纱帘隔开了侧间。
我的心跳加速、加速!我对慈禧的认知还只停留在正史野史的讲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告诉我,要见到真人?就跟在□□群里看到大神一样的那种心情。五格格和小黑也极为忐忑,大家都是怀着景仰而敬畏的神情。
就像去毛主席纪念堂??
我家的四格格即瑾嫔先期而至了。
如果说隆裕皇后静芬的照片是一个笑柄,瑾嫔的“肥胖蠢笨”亦招致了唾弃。其实,后期她得了俗称大脖子病的甲亢,眼珠往外凸。刚进宫还稍微好点。她拧着手帕站在门口,往这边先迎了两步,被她的宫女青姑姑给拦住了。等着我们过去行礼。这便是后宫的规矩,谁比谁宫位高,一丁点都不能马虎。
这时东暖阁里传出声音:“宣瑾嫔、珍嫔觐见——”尾音拉得是长长的高慢。打起帘子进去,有小黑在前面,我在后头跟着学。跪!跪来跪去真不习惯,以后不用“Otz”了,原来这是血泪词呀。正当大家彼此say hello的忙乱,
“瞧把你们喜得乱作了一团儿,都坐吧。”
忙乱中独有的慵懒。
现代高科技可以还原相貌、发肤、这个那个的,惟独不能还原声音。即便慈禧各种造型的相片屡见不鲜,但她的声音是从未听过的。软而不腻、娇而不浓,风情万种。难怪当年咸丰被她的小曲儿着迷。
她歪派在炕上,伸了腿叫人按摩,时而摆弄两下炕桌上的玉如意。小黑勒令我不得直视主子,只能低着头。
慈禧叫两个嫔过去,说:“大公主过来瞧瞧这俩孩子。”我们扶着两位妃嫔往前走了两步。一个穿着灰绿色旗袍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的打扮必是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上个十多岁,朴素得和周围女眷形成鲜明对比。
“我像是和新主儿们有缘,见着就喜欢~”
这位公主说的是家常话,脸上凝的是庄严。慈禧喊人端来凳子,着我们坐下。问了一些家中情况,又问进宫第一夜是否习惯,都交由年长的瑾嫔作答。老太太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想家,宫里头和家也一样。哪儿不合适了,或是奴才们不得使唤,或缺少用度了,都只管言语。既是一家人,可不能外道。”
听得人暖洋洋的。如若不是我想起东太后慈安可怖的死相,兴许我也会跟着瑾、珍两嫔热泪盈眶。
慈禧往帘子外喊了声:“谁在那儿立着呢?莲英呢?”外面答:“奴才是玉贵。李大总管上前边儿伺候去了。”
前边儿,帝、后正在大殿上接受百官的祝贺,还有各种繁琐的礼仪等着呢。我听说是特意安排的。
“皇上心系国事固然好,可毕竟刚大婚,不宜劳累。也别冷落了人家,免得外边埋怨咱们。这几日啊还是在坤宁宫罢,皇后,你还不好好伺候着~”慈禧发的话。多让正牌的新婚夫妇在一起,多多培养帝后之间的感情,实则巩固皇后的地位。而偏房这两个新娘子,皇家也做得体面,总不好叫人觉着委屈。再说,伺候不了皇上,那就伺候太后呗~
这不,天天预备了听戏。
慈禧爱热闹,爱听戏,爱热热闹闹地听戏。她在紫禁城里也兴修了不少戏台,畅音阁就不用说了,再比如长春宫前设的倒座敞轩,就是方便她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宫里养了一帮太监戏班,叫“升平署”。慈禧还是觉着不够,时不常地宣宫外的角儿进来献艺。
然而陪听戏实在是个不讨好的任务,要不,小黑陪着去听了一回就把这任务交给我了呢!一不能坐,穿着清朝高跟鞋一站就好几个钟头;二不能随心所欲地点。三,还得时刻察言观色。
“太后。戏单子来啦——”
“赫赫有名”的李莲英。他捏着的嗓子,好像卷走盛夏的秋风,能钻脖子的凉。慈禧坐在她的宝座上,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戏单,笑:“来来,你们都点自个儿爱听的~”
许多老板都喜欢表面上给予员工民主和自由。
不过,谁会那么不识时务?站在两旁的‘员工’们笑道:“到底是太后见识广,哪儿有咱们先点的道理~”
老板又推辞两句,推辞不过,这才闲闲地勾上一笔,是《同窗记》里的《相送》。单子挨个传下来,大公主爽快地点了一折《昭君出塞》,瑾嫔文文静静地点了哀婉缠绵的《长生殿》。然后戏单传到咱们珍嫔手里。站在她身后的我眼一瞟,她把笔尖悬在了《西厢记》的上面。一个仍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女孩儿,一个同样白白浪费了青春和笑容的女孩儿。
嗯哼。
身边有人低声嗽嗓子,又递眼色,是大公主。可珍小主沉浸在道不明的回忆中,没看见。提醒老板是属下的职责,我只好蹭前几步推推她。她惊诧不已。摊手,摊上没眼力劲儿的主子。我提醒她把笔往旁边挪挪,落在《西游记》,大公主没有什么表情。珍小主很迟疑地勾了一笔。等到传戏的时候,慈禧果然欢喜。本来嘛,老人家都喜欢热热闹闹又不太费脑子的。
戏一开场,慈禧指着台上扮梁山伯的小生和扮祝英台的小旦,笑着说:“瞧这俩孩子,前儿些年还不怎么好呢,转眼倒长进了~”
今天李莲英亲自伺候,腆上那张老皮脸:“依奴才说,能被太后您看上眼,才是他们的福分~”众马屁纷纷点头。
慈禧拿起一支小巧的望远镜,望台上一瞅:“小旦出落得越发水灵,嗳,我记得刚转过年来。”
李莲英想了想:“是,是二月初三来着?”
慈禧吩咐:“唷。那回头赏些尺头。”
这时荣寿大公主笑着说:“说来珍儿妹妹也是这日子来着。”珍小主羞涩一笑。我猜说的是「生日」吧,二月里生的,难怪她闺名里有个冬天才开的梅呢。
慈禧喜的就是赶热闹,笑说:“珍主儿也是?那好啊。”
候在一旁的崔玉贵忽然道:“太后,您看这小旦长得和珍小主还真有点像。”
大家皆一愣,然后是尴尬。因为在这个时代里,「戏子」是多么卑贱的职业。和「相公」一样是被人瞧不起的。《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不就因被取笑说是像戏子,然后发脾气闹了很欢实么。哪像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有钱就是爷,娱乐圈里的腕儿一个赛一个牛。
崔玉贵这么说,就是冒犯了。珍小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大公主先啐过去:“没脸的奴才浑说什么!”李莲英也逮住机会骂:“主子们说话呢,凭你个奴才也敢插嘴!”说完又臊得不行。——他自己还不是插了嘴?
慈禧的脸色也沉了。崔玉贵这才赖着皮地告罪:“珍主儿您大人大量,别介意,这原是奴才走了嘴。”
气氛怪异极了。珍小主少不经事,微微发抖。看得出没了主意。她的亲姐姐,瑾嫔,压根就没出过声,指望不上。算了,我试试吧。
详情且看下一章节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