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背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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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有人曾经说过，每个高中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堆古诗词等着去背。他们不是诗人本人，可他们对诗词的理解比诗人本人还要准确、通透和豁达。
天使周茉一背诗词头就大，他可能是个最接地气的天使，因为他嗅到了诗人独特的忧郁和孤单——会写诗容易么？会背诗容易么？
《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对他来说尤其的难，比《蜀道难》还难，于他八字不合。
截至目前为止，他已经背了不下二十遍，四十分钟的早自习已然过去四分之三。要不是老何说了一上课要先考他，他也就没必要这么拼命又崩溃了。
老何这个人有点记仇。从打架事件结束到现在，周茉已经吃了好几个周的哑巴亏了。那事儿明明就是林选那孙子小家子气惹出来的，为什么一直以来受苦受难只有他？
周茉心里苦，但他不说。
他将老何的名字“何必”写在破洞的纸上，圈了又叉叉了又圈。但良知告诉他，不能这么心生恶毒诅咒人，因为这样做人和做懒羊羊没什么区别。
到了第二节语文课，老何夹着本课外阅读走进教室，等他往讲台上一站，周茉自己就跑了上来。
周茉一大高个棕熊似的跳到了讲台上。
老何大惊:“你干什么？”
周茉憨笑:“不是您让我这节课背诗吗？说你一来就背——”
老何摸了把额头虚惊一场:“……行吧，那你背。”
周茉站稳了双脚，挺直了腰杆，坚定了目光，长吸一口气，大喊:“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海客谈瀛洲，烟涛——”
二班全体同学除了一个瞬间都笑疯了，差点把个小破楼笑共振。
老何心累极了，无奈抬手摆了又摆:“……你，你下去吧，回头，还是写个十遍拿来我看。”
周茉崩溃到委曲求全:“不好意思啊老师，我一背诗就紧张，尤其还都是李白写的，长得太像了！一不小心就念错了！不信您问师莉莉，我都背了一早自习了，真背会了！”
老何便问:“真的？”
师莉莉，周茉的同桌，也是二班的学习委员，立刻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说:“真的……他背了二十五遍，我听了二十五遍，字音都没问题，断句也都合适，我坐在旁边都快听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二班同学除了两个都笑成了筛子。
“这么说你还听出心理阴影了？”老何抬手示意哭丧着脸的师莉莉坐下，又瞧着周茉欲哭无泪的表情，慈悲心隐隐泛滥，“坐下，坐下……唉，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你还是……给咱写个十遍吧！”
周茉:“……”
“哈哈哈哈哈……”
隔日课外活动，周茉去教手抄诗。碰巧林选也在老何办公室，正在被老何问话。
这人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的，老何让他少些深沉多些朴素，但周茉隐约觉得，这个家伙朴素不起来。
通过他这么久以来的了解，林选这个人八成是心里有点问题。不是贬低，不是歧视，更不是报复，他就是单纯地觉得这家伙没有同龄人的气质。林选的眼神看上去很孤独、很压抑，似乎还有几分恐慌在里面，说到底，这人不阳光。
“你怎么也不背了？”老何问林选。
林选背着双手，显得笔直又消瘦。“我不喜欢这首诗，背不会。”
“啊？”老何发出一声意想不到的惊叹。“不喜欢就背不会？高考考到你也不填？”
“老师，你直接罚吧，反正也背不会了。”林选说话的时候十分冷静，听不出丝毫另类的波动。
老何最烦他这个淡定样，顿时气血上涌:“行啊，好啊，我看你和周茉两个果然是对难兄难弟！周茉你过来！”
周茉被老何一嗓子吼吓了一跳，一边颤颤巍巍上前，一边双手打开手抄诗奉上。“我写完了，老师。”
老何接过去看了一眼，“啪”的一声就合上了，瞳孔迅速收缩，一触已发。“你们两个是不是老天派来整我的！”
周茉头一回见到老何这样的眼神:“啊？”老何是不是受刺激了？“我没……我挺乖的。”周茉几乎谄媚似的笑了笑。
然老何忽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往背后一靠，沉寂了，显现出一副四脚朝天的无奈来。此刻，他似乎是在失落地瞅着破旧的屋顶，又好像是对什么深信不疑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林选觉察异样，一眼直望进老何正在仰望的眼眶深处。那眼眶不再年轻，却似一泓清泉，有过焦躁，有过赞许，有过训斥，有过期待，有过孜孜不倦，有过叹息包容，但这一回，林选却看不懂了。
周茉四下里看了看，办公室里就他们三个大老爷们。说来也奇怪，就在此刻，他竟然感受到了直击心脏的儿女情长。他生出浓烈的惭愧之情，并打心底开始同情起老何来。
“老师？”
确定这句不是自己说的之后，周茉把脑袋微微一斜，就看见林选已经提起了老何惯用的小茶壶。办公室里有个老何的盘丝小电炉，林选把小茶壶的水加满，走过去插了线。
“老师，您的茶叶在抽屉里吗？”林选轻声问。
老何抬头瞥了一眼，偏头去拉抽屉。林选伸手取了茶叶袋，扭头去放茶叶。
周茉看得惊呆了。他以前是有多眼瞎，竟然还在前一刻以为这货是心里有问题的，拍马屁简直比他还溜好吗！自己就会花钱买花，人家可是会动手煮茶啊！比不过，比不过！
林选蹲在地上，直等那壶茶沸了，拔了线后，又等了几分钟的沉淀。
周茉死盯着他，看他到底要说什么。哪知林选就只是拿过老何的茶杯沏了壶茶，然后就什么也没说的走掉了。周茉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直到办公室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周茉才清醒过来。“老师，林选这怎么招呼没打就走了？”
老何还沉浸在一片难言的失落里。
“老师，老师……”
老何猛地拍了下桌子:“叫魂呢你。”
周茉直接立正站好。
老何就问:“周茉，你说林选……”
周茉见情况有变，立即化身贴心小老弟，信誓旦旦举起右手:“老师你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老何站了起来，走到周茉跟前:“你说林选这个娃，是不是还对他爸那个事放不下？”
周茉全然不知，持续懵逼:“他爸哪个事？”
“他爸在他初二那一年得了胃癌……死了。”老何的眼眶里多了一道感伤。老何虽然有时话糙了些，但丝毫掩饰不住内在的文人气息。
“我和客洲说过这个事，客洲心大说没事儿，毕竟，这事过去很久了，单亲孩子咱们班也不是没有，况且他妈妈也是老师，情感这块儿她应该会注意到……”
老何说了一堆，周茉听得稀里糊涂，甚至还有些痛苦的错觉。最终，他决定发挥一下他班长的作用——体恤班主任，安定军心。
“老师，您也别操心了，我觉得吧，单亲与否也不是决定一个孩子品性好坏的全部条件。林选学习成绩那么好，他拎得清的，如果因为这个事儿他就抱怨环境，怨恨身边的人，讨厌和老师同学交流，甚至内心阴暗、做些出格的事，那他就不配做个好人——”
“报告……”
周茉双脚一收，后背一凉。果然不能背后说人话！
老何抓起茶杯:“你去开门吧，刚刚那臭小子把门锁上了。”
周茉点了点头，转身去开门。
“……你？”
老何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林选。“你又咋了？”
林选越过周茉，不，应该说是无视周茉走了过来，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一张写满了漂亮的大字的纸。“检讨书”三个字万分醒目，“尊敬的何老师”六个字也很敦厚，正文起笔更是隽秀雅正: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今天开始，我才不同意这句话了。对于方才带给老师的不良情绪，我很抱歉，一杯茶恐难以消气，还是检讨书来得直观一点。
我为高中学子，须当参加高考，古诗词不通，决计不达战场。如今您为统帅，我为士兵，方才违抗军令，实该军法处置。然现下时局与君而言，不容言语激愤，不容雷霆手段。思虑再三，坐立难安，特来负荆请罪。
抱歉，何老师，您罚我抄写十遍梦游天姥吟留别吧。
注:惹您生气，周茉字迹潦草亦有份，望一并罚之。
右下省略。
老何看完简直想撞墙。这个娃，怎么比周茉还奇葩！他又是想笑，又是想骂人，什么郁闷和感动统统纠结在一处，乱七八糟的，把他从那个起初的怀疑人生当中解救了出来。
林选简直就是个宝啊！
“你跑出去写这个？”
林选点了点头。
“周茉，你过来看看。”老何招了招手。
周茉不尴不尬地抬脚过去，看到自己的名字后倒抽了一口气，故作冷静道:“这第一句有点抽象。”
老何忍笑:“这第一句，是日本作家太宰治的话。”
周茉咳了一声:“这第二段怎么文绉绉的？”
老何:“这个倒没什么，只是林选说了个事实。”
周茉看了林选一眼，明白老何已经在心里将这货吹成了花，回过头严肃状:“啥事实？”
老何叹息:“做老师的，现在确实得万分谨慎，不能言语体罚学生，无意识的也不行，更不能动手体罚学生，简单地说，就是不能打不能骂。”
周茉眨了眨眼:“这个我懂，就是现在的娃不好教呗！可我怎么没看出来林选写了这个意思？”内心却早已咆哮了一屋子:好啊！他倒是如何也没忘记落井下石！还“一并罚之”，别以为爸爸真是文盲看不懂！老子已经抄写过十遍了好嘛！我去，林选这孙子是有毒吗？！
老何:“所以说你笨。”
周茉内心已崩，面上依旧稳如老狗，且翘着嘴角笑了笑:“老师，您这算不算言语体罚啊？”
老何被逗笑:“嘿你个小兔崽子！算——”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背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