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将入相》时文妤

5、陌上有佳人

　　当夜幕降临，京城里众户达官贵人家的老爷太太们，携着少爷小姐共同来到皇宫，一路上，自然是接受了无数旁人的艳羡的眼神。
　　天下人皆知，先帝太后太上皇皇太后，说句不成体统的话一一统统都死了个干净。
　　至于陛下，别说立后了，就连娶妃纳妾什么的，也未曾有过，宫中除了太监便是嬷嬷，除了丫环便是小厮。
　　当然，还有流落在外、直至十岁左右方才找回的长公主，陛下的亲妹妹，宁安儿。
　　天下人也皆知，每年的除夕夜，陛下总会邀请朝廷上的重官大臣，或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共赴皇宫。
　　只是，凡是被邀请去的人，无一例外，都会产生一个疑问……
　　宰相大人为何总是没有来？
　　心生疑惑却无胆量去问，第一年疑惑，第二年迷茫，第三年了然，第四年习惯，第五年……
　　今年便是第五年。
　　所以，当人们款步进入，看见在皇上左手边坐着的，并非丞相，却是除了朝廷上罕得一见的宰相，震惊之情，可想而知了。
　　尊卑分明，位次条理，顺序入座，宋初玖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杨子骧则是坐在龙椅上，威严地看着众人落座。
　　不多久，某位公公打了个长长的千儿：“丞相到～”
　　话音未落，门口立即闪出姗姗来迟的丞相，进门先对着杨子骧做了一揖：“陛下，臣被繁忙的公务缠住了脚，所以才耽搁了，请陛下恕罪！”
　　说着，头深深地低下去，低到腰部以下。
　　杨子骧微微的一笑：“无罪，丞相公务繁忙，本是朕的过错，不该指派给他这么多活计，让丞相大过年的，仍是这么辛苦……丞相如此敬业，实是诸位爱卿学习的楷模啊！”
　　丞相得意不形于色，等杨子骧又说了落座、躬身谢过之后，这才把目光从杨子骧身上挪开。
　　没想，却只见……
　　往常他所坐的、尊贵仅次于陛下的座位，竟然已经被占领，震惊之余，不由得细细打量。
　　似笑非笑，白衣如雪，气定神闲，不是宰相大人宋初玖，又是谁？
　　丞相脚步微微一顿，目光略愣了一秒，随即便看见皇上右手边的位置仍然空着，这才舒了口气，若无其事般信步朝空位走去。
　　椅子已经拉出，杨子骧却若无其事一般开口：“丞相，那个位置是给长公主留的一一你坐到宰相旁边去罢。”
　　丞相呼吸一滞，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又将椅子放了回去：“臣不知今年长公主也来赴宴，多有冒犯，又要请陛下恕罪了。”
　　杨子骧的笑容高深莫测：“不知者无罪。”
　　丞相面色不改，笑容不减，应了一声，便转身绕过长长的桌，径直走向宋初玖旁边的位置。
　　长桌末尾的人是听不到这边的声音的，看着丞相稳健的步伐，悄声问身边的同伴：“丞相为什么不坐在皇上右手边位置呢？”
　　同伴状似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谁知道呢。”
　　桌下，前者的手却被同伴狠狠掐了一下，吃痛地想喊出声，却顺着同伴眼角的暗示看过去。
　　他们右边，站着笑得一脸无害的萧公公。
　　丞相抽出宋初玖旁边的椅子，飞快地将泛白的手指拢到袖中。
　　宋初玖斜睨一眼，眼中说不出的意味，没有主动与丞相搭话。
　　丞相因那轻飘飘一眼，觉得受到极大羞辱，却最终还是收敛了心神：“宰相大人，近来可好？”
　　宋初玖笑：“说来，也不怕不好意思了。我身为宰相，却不如丞相大人这般废寝忘食、关心国事，实在是惭愧，惭愧！”
　　丞相大人的笑脸渐渐有些僵住了。
　　他自知，从他主动打招呼那一刻起，便已经输了，只是没想到，败局锁定得如此之快。
　　仍旧打着哈哈：“宰相大人说笑了，说笑了……”只是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这强颜欢笑。
　　只是在座中，明眼人又有几人呢？
　　…………
　　杨子骧有些不耐烦了，勾勾手指唤过小太监，低声道：“去长宁宫问问长公主怎么还没好。”
　　丞相早已与左手边的人交谈起来，宋初玖淡淡为杨子骧斟满一杯酒：“听闻长公主素来性格怯懦、羞于见人，今天兴致怎么这样好？一一说了长公主的不是，陛下别恼。”
　　“朕有什么可恼的，你说得并无半分虚假……朕也正纳闷，听下人说这几日长公主又是整顿佣人，又是外出游玩的，雷厉风行的作风，竟然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宋初玖耐心地听完，随后举起自己的酒杯，眉眼挂笑：“陛下，臣先干为敬了。”
　　说罢，微微地往前一送，接着抬起手，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嘴角干干净净。
　　杨子骧左手挽住右臂的袖，同样举起酒杯，同样往前一送：“宰相大人，朕也敬你一杯。”
　　也是一饮而尽，干净利落，只是嘴角却沾上美酒。抬起臂随意的一抹，这似乎有损皇帝形象的动作，由杨子骧做来，却没有一丝市井莽夫的粗鲁，反而多了一味潇洒的风流。
　　说话间，小太监小步跑了回来，有些气喘：“陛下，长公主说她马……”
　　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哥哥，宴会不是还没开始吗？何故如此着急催促……”
　　众人的目光都朝那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只见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女子。
　　大红色流苏裙，绣着九鸢凤凰，高高挽起的发髻，垂着琉璃綰珠宝簪，雪白一截皓腕上，挂着一对翡翠镯。
　　红唇皓齿，发丝乌黑，纤纤素手，明艳笑靥，精致面庞，弯弯柳眉，高挺鼻梁，含情美目，脉脉流光。
　　摇曳生姿，步步莲开，双手交叠，端庄窈窕，裙摆荡漾，迤逦连绵，她头颅微扬，高贵地走来，一步一步，都像走在人的心尖上。
　　会场里，喧闹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安静得针落可闻。
　　依稀可以听得远处一阵风声，呼呼作响。
　　不需丫环搀扶，她稳稳走到杨子骧面前：“见过陛下。”
　　盈盈一拜，勾勒出纤细腰身，一举一动，美得像画中人。
　　宾客眼中明显地流露出惊艳之色。
　　“这……这位小姐，不知是哪家闺秀。”
　　大腿根上又被狠狠扭了一下，低声斥责道：“又胡说！你刚才没听到她喊陛下‘哥哥’吗？这分明是长公主！再这般口无遮拦，纵是我也保不得你的！”
　　…………
　　长公主落座，引起的风波逐渐平息。
　　宋初玖早已坐正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杨子骧看看宋初玖，再看看宁安儿，此刻也是只顾扭头和身旁的丫环说话，就算身旁的大将军与她搭话，也只是冷淡地答应一声。
　　抿唇一笑，朗声说道：“各位，正如众人皆知，今天是除夕之夜，纵然这里是皇宫一一不必拘束什么礼数什么教条什么规矩，尽情欢乐吧！”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些小厮们是最早离席去玩乐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划拳行令、喝酒赌钱，欢声笑语，一下子便将宴会的气氛推到高潮。
　　老爷、夫人们，也都纷纷放下了矜持与架子，聊天说笑，好不快活。
　　终于等到离席的时候了，丞相“蹭”地一下站起来，慢慢悠悠地朝着陛下踱步过去，双手背在身后。
　　马上就能站到杨子骧面前时，却被一条手臂拦住。
　　顿时不满地转身，却在看清来人相貌时骤然收起自己脸上的不悦。
　　萧公公端着一杯酒，将另一杯酒塞入他手中，冲他皮笑肉不笑：“丞相大人，不知老奴可有此荣幸，邀你共饮？”
　　丞相端着酒，迅速地审时度势，最终发现，无论什么时候得罪这位萧公公都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只得牵强地扯起嘴角：“萧公公，真是说笑了，这是我的荣幸才是。”
　　丞相被支使开了，杨子骧心情不错，看向自己左右二人：“你们应是第一次见面……是么？那就由朕来为你二人介绍一下好了。安儿，这是宋初玖，当朝宰相。”
　　宁安儿站起来，微微欠身：“宋宰相好。”
　　杨子骧转向宋初玖，唇自然张开，却突然不知该唤他什么。
　　宋初玖？太过生疏。宰相？不合时宜。
　　“阿玖，这是朕的妹妹，长公主宁安儿。”
　　思来想去，惟有“阿玖”合适一一虽然又显得太过亲密了一些。
　　宋初玖淡淡起身，不急不缓：“见过长公主。”
　　宁安儿不说话，端过酒壶为三人添上酒。杨子骧在先，宋初玖次之，自己最末。
　　为自己斟酒时，杨子骧拦了一下：“安儿，你个姑娘家，别喝太多酒。”
　　“别喝太多酒”，而不是“别喝酒”，宁安儿不予理睬，倾倒的动作近乎我行我素。
　　许是气氛的作用，杨子骧放下了顾忌，多喝了几杯。酒过三巡，杨子骧已然微醺。
　　抢过酒壶，端起酒杯，伸向宁安儿，低低笑着：“安儿，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今天，哥哥敬你一杯……”
　　或许，是因为在与他身体里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妹妹面前，杨子骧才会没有用“朕”自称。与宁安儿讲话，杨子骧的确很少称“朕”。
　　“……”宁安儿默然，扬脖一饮而尽。
　　宋初玖盯着她白皙修长的脖颈，有些出神。刚刚她眼里情绪复杂阴晦，有着浓浓的一一怜悯，为什么？
　　他绝不会看错。
　　…………
　　杨子骧转向宋初玖，宋初玖在举杯回应时，依然怀疑着，这位长公主怕是一位细作。
　　杨子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玖，你知道吗，你曾是我唯一的家人……”
　　“家人”与“妹妹”总归不一样，即使加了个“曾”的前缀，也抵不上“唯一的”三个字的分量。
　　况且，纵使在宁安儿面前不曾，在宋初玖面前，杨子骧十次自称，九点九九九九九都是用的“朕”。
　　宋初玖身体微僵，抬头，对上杨子骧漆黑的墨眸，水光潋滟，氤氲一片。
　　似乎有细碎的星辰一闪而过，宋初玖知道，杨子骧是真的醉了。
　　比宁安儿的沉默更深了一分，宋初玖敛去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喝净杯中酒。
　　竟有一道酒痕，从嘴角漫过下颚，蜿蜒至脖颈。
　　杨子骧笑了：“阿玖，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宋初玖抹去唇边酒渍，似乎没有听见杨子骧最后一句话。
　　宁安儿悄无声息地握起酒壶把手，往自己杯中倾满，摇晃着酒杯，低垂着眉眼，神情落寞。
　　宋初玖将她的变化尽收眼底，杨子骧还想再喝一杯，却没有找到酒壶。
　　扔了杯子，一手托腮，手肘撑在桌上，有颓然之态。
　　就在此时，敲响了三更的钟声，人群欢呼雀跃，举杯庆祝。
　　杨子骧拉起宋初玖和宁安儿，将他们拉至自己身边，又搂住二人肩膀，低低笑道：“新年快乐！”
　　宁安儿：“……”
　　宋初玖：“……”
　　在杨子骧怀中，宁安儿和宋初玖打了个照面，对面之人近在咫尺，宁安儿抿唇：“新年快乐。”
　　宋初玖试着挣脱杨子骧的怀抱，无奈失败，扯了扯嘴角。
　　“新年快乐。”
　　杨子骧松开他们，是因为看到了酒壶，愉快地品尝了起来。
　　四更天时，萧公公将两两搀扶的众人送出宫外，小厮们遣退，顿时，桌上只剩下宋初玖、杨子骧、宁安儿，以及宁安儿的贴身嬷嬷。
　　宁安儿打了个哈欠，眸中水波流转，宋初玖别开脸：“臣送陛下回去，公主自己可以回寝宫吗？”
　　宁安儿点头，伸手示意丫环扶住她，走了。
　　宋初玖望着宁安儿走了没几步，就毫无形象地抱住了丫环，拖着脚步离开。
　　伸手将烂醉如泥、酩酊大醉的杨子骧从座位上拉起来，杨子骧立即软软倒在了宋初玖身上，险些把宋初玖压倒在地。
　　宋初玖叹了口气，轻轻换了个姿势，让杨子骧靠在自己肩膀上。
　　杨子骧深吸了一口气，头垂在宋初玖胸前，似乎觉得有些硬，不满地抬起头，换了个姿势。
　　眼睛仍是闭着，埋首在他脖颈间，微凉，很舒服，满意地蹭了蹭，伸手环住了宋初玖的肩膀。
　　揉皱了明黄色的衣服，宋初玖浑身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