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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乌羽玉 ...

  •   日已毋昃,广陵府内,庆年坊坊门大开,一队高头大马直驱而入,在那黛青瓦、白垩墙的巍峨屋宇前勒马停驻下来。孙氏在望楼之上看得一清二楚,忙即放下手中活计,提衣下楼。
      这几日她心神不宁,绣花总是错针,现下更是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只见姜信屏身披白衣素袍,其余马上皆是服紫的近侍大员,冷着面色将人放下,一句寒暄也不道,转头便趋向禁中复命。却是留了一列卫兵在将整座府邸团团围住,守卫起来,引得坊内比邻纷纷侧目指点。
      姜信屏入了家门,不置一词。孙氏当下也不敢多问,两厢问过了安,便支使侍仆烧水,侍他沐浴更衣,休歇下来。
      及至入夜时分,街鼓敲过一遍,却听阵阵疾叩朱门声。孙氏一阵心惊,急急披衣而起,前去察看,只见一干皂衣高靴、腰间佩剑的跋扈军卒已毫无避忌地闯入堂中。
      她平生从未被如此无礼对待,此时隐身在室隅的围屏后,强压心底的惊怒交加,款言道:“贱妾简慢了诸位钦差,万望恕罪。”说着吩咐家丁看座奉茶。
      军卒趾高气昂地负手而立,已是等得不耐。当先一名内侍道:“不必,咱们乃是来提犯官,急待回去交差。”孙氏听了此语,大惊之下再难按捺怒意,喝道:“忠烈遗芳、公侯门庭前岂容鼓噪厥词!焉是犯卒容身处!”
      “忠烈?”一名内侍微微冷笑,“江阴侯欺君通敌,戕害忠良,圣上诏令,即刻提入大理寺,鞫问反状,岂容置喙!”
      “通敌”、“逆反”罪名劈面砸来,孙氏惊得再说不出话,脑海中嗡嗡回响的只是那些可怖词眼。
      他们在此兀的聒噪,只听婴孩的啼哭一声亮似一声。稍时,里间传来一个微沉的声音:“有劳中使宽待片刻,容臣更衣,免致失仪。”便听暖阁中整衣束冠的簌簌声,片晌,姜信屏缓步踏出,业已换过公服,戴上梁冠。他向孙氏略笑得一笑,以示安抚:“娘子先带韵郎睡下,我去去便回。”
      大理寺西水门内,左右两座辅筑拱绕,日光洒在匾额上,是仿汉隶书写“大理寺狱”四字。姜信屏往日入宫,时时途经此处。然入内见是大理寺狱中,还是头一遭。
      大理寺羁犯之所狭小不见天日,昏暗仅可辨物,唯一的光线自顶角开着的小小天窗投入,映出空中缭绕的灰尘,及两侧跣足散发、身锁镣铐的犯卒。
      穿过漆黑甬道,堂内骤然亮如白昼,高台之上设案几,各置烛台、卷宗、笔墨、注壶。台上成片的朱紫服色被烛火映亮,人影幢幢,端坐着一紫二绯三个官员,近旁则各立青绿服色的寺丞、主簿、录事数吏。诸官见礼已毕,寒暄絮言一番。
      当中修髯凤目、威仪凛凛的鹤章袍服官员即是寺卿。素为同僚,品秩尤在姜信屏之下,因而尚且客气,叙礼既毕,便拍案问道:“足下可知罪?”
      姜信屏声音仍是从容平静:“有劳大卿,不吝赐告。”
      寺卿便即一条条地鞫问反状:“沙山一役,你擅离职守,交通越国敌寇,致标下彭越等千人丧命。而后又抗旨不遵,拒不出战,贻误军机!”他口中所问,姜信屏但有凭据,便答如流。然而关涉到钱文奉幕僚之事,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矢口否认通敌罪名。
      狱掾遂呈物证,示以他问道:“这信中有何玄机,还请足下据实以告。”
      姜信屏听着一条条罪名,平静得近乎麻木,到后来不置一词。寺卿见他这幅锯嘴葫芦的模样,也不免作色,挥袖道:“去请敕旨!”
      少顷,寺丞得了施刑令回来,宣道:“赐讯囚杖,决四十――”
      为使其免于匍匐于地之辱,狱吏搬来刑凳,褫夺衣冠。当他伏到刑床上时,心中竟是一个可笑的念头:“他疑心他,宁可让自己屈服于三木之下,也不肯信他。”一念甫出,自己也觉好笑得紧:那惊天秘闻原是不可告人,便是他亲口所问,亦难启齿。自己原非全然清白,又凭何要求他的信赖――无非是报应。
      荆木杖高高落下,挟着惊风动雷之力,重若千钧。一记麻痹的疼痛聚拢在下杖之地,旋即,烈火燎原般的剧痛扩散开来,传遍每一处骨骼,牵动无数新伤旧伤,洪水弥漫般席卷了全身。
      虽有恩准令他不必受褫衣受刑之辱,然单薄衣裤透出乌紫一片,再落几杖,肿胀处破裂开来,沁出血珠,衣料渐渐破碎浸透,只得掀起再施。
      衩衣甫一掀开,那悠长的报数也不由顿了一顿。灯烛之下,华光葳蕤,脊背一段肌肤线条秀致,肌理停匀,白皙得眩目惊心――并非无瑕珠玉,而能瞧见些许色泽略深的淡痕,似是鞭刑所留,却令人深觉是真正的悬黎璧、荆山璆。杖头继续落在玉削般的腰脊,堆迭起猩红血迹,有如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的宣纸绘出了乌羽玉,雪原开出了千瓣台阁朱砂,缭绫绣上了骨里红,奇异凄艳,莫与能比。(1)
      与这惊心动魄的景致相反,却是一声呼号也不曾有,只闻一声声沉闷的击打,仿如捶打死物一般。姜信屏的脸孔偏向一侧,隐隐见得惨白面庞上挂满如洗冷汗,正顺着乌发下滴,双唇已然咬得乌紫,紧绷挺直的身躯此刻也委顿绵软下来,不时地痉挛抖动。
      在场官吏不止一次地见过凯旋归朝的情景,浆洗得挺括的战袍威仪煊赫,其中的身形也如出鞘宝剑,饱历风霜而锋锷如新,挺拔锐利,只堪仰望――如今却也倾颓催折在了刑木之下。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诗:“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2)
      姜信屏咬得牙关几欲碎裂,口中被一股接连一股的腥热鲜血灌满,又尽数咽入喉中,淤塞在刀割般阵阵剧痛的胸肺,已然肿哑得不能作声。
      意识昏沉之际,他连残破的呻/吟都不必担心泄出,只模模糊糊想着:他生平二十余年,捱过了战场枪林箭雨,捱过了徐州敌国乱杖,捱过了杨学渐践踏于地的鞭笞折辱,未曾有过半声乞饶呼痛,却捱不过这公堂上的一顿讯囚杖。不仅是因“公侯有罪,不加刑辱”,更因是他所施所予,是以没有一丝还击反抗的余地。若般切肤之痛,当中况味当真不同。
      这一个知觉令他心口如锥刺剧痛,口中热意上涌,再难抑制,登时喷出一口淋漓的血水。
      热血原应付沙场,此刻却洒在冰冷的石砖,瞬时冷透。
      寺卿见他有异,停杖察看,却见他口角满是鲜血,已是昏晕了过去。堂上诸人不承想这边关骁将恁般不经打,都唬了一跳,只得停刑。
      待得天色微明,姜信屏再度醒转,却听有人探视。他恍惚看去,见身披斗篷的两人疾步走来,肩上均落了层细雪,辨认出是米祎偕同周楚原,心想:外面落雪了。
      他们二人夜间便听闻江阴侯自边陲拿回,连夜下狱待罪,尚未定罪,皇帝已降旨黜免一切军衔。睁着眼等到五更宫门开,便忙即赶来。此时见到狱中这等遭际,都是大惊。周楚原心下作酸,想道:“这便是斯文扫地,王道泯灭了。”
      米祎恨声道:“定是奸佞构陷,我去求陛下开恩!”周楚原急道:“将军!将军不明情形,此刻求情,不啻于火上浇油。”
      米祎红了眼圈道:“敏词,你去求求九郎罢。念在这么多年情分,你将实情说了,九郎也不会真将你如何……”他急得发慌,见姜信屏只是无动于衷,又要转身:“我去上疏奏请三司会审!慎疏是当朝御史,定能还敏词清白,至少令他们不敢滥刑!”
      周楚原一把拉住米祎,对他这简单心窍、急冲冲的性子无可奈何地直叹:“你疯了!敏词此事原非大案,三司会审,岂不是要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何况秦中书亦有自家考量……”他还有一句话未说出――何况所谓“滥刑”,亦是因循圣意。
      米祎发急道:“那该如何是好!”周楚原与他面面相觑,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姜信屏置身事外一般看着他二人争辩,此时终于摇了摇头,只以口型说了一句:“陛下……未必想见我。”
      他此刻苦涩得舌根发麻,心中浮现,却是一件不甚相干的事:去岁二人争执,他曾要杨谌决赌咒立誓,绝无欺瞒诓骗。如今方深深体会,没有隐瞒和谎言,才是多么难。有些言语,纵是最为密切的两个人,亦无法坦白。

  • 作者有话要说:  (1)乌羽玉、台阁朱砂、骨里红:皆为红梅品种。
    (2)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刘琨《重赠卢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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