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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哀江南 ...

  •   圣驾方才驻定,章安迎上前来亲牵了辔头。杨谌决见他神情古怪,强挤的笑脸掩不住如丧考批的哀,问安也是吞吞吐吐,举止大异,心中更疑惑一层,“说罢,究竟有何紧要事要奏?”
      章安答道:“大家可记得故姜府侍奉月娘子的章平?已两月未有音信……”
      杨谌决忖着这名字,忆起那苍头亦是章安一名兄弟,怪道:“便是这事?教朕抛下吴越赶回来?”
      “大家曾吩咐,凡有夫人音信,须当面奏对,奴婢不敢怠慢。”章安哭丧着脸,仿佛即刻便要下泪,“前日奴婢着人前去察看,在那院中掘到一捧枯骨,辨认衣料,确是章平无误。月娘子也不见踪影,似是方才潜逃……奴婢已着人去寻,竟是半分究不到踪迹,便斗胆以为……”
      月秾业已疯傻多年,如今骤然人间蒸发,连大内都探寻不到……杨谌决面色渐渐凝重,“加派人手,从速去寻!”章安应声称是,又迟疑问道:“大家,章平尸身……”杨谌决挥手道:“由你处置。另外,姜府严加看守起来。”
      夜间入寑却总不踏实,乱梦纷纷。一时是母亲教自己读书写字的情景,纤细的五指,比之手中羊脂玉管尚要腻白几分;低柔的吴语,有如微风滚过荷叶上露珠的泠泠嗓音;两靥闪烁的翠钿,全篇写对,便奖一枚樱桃毕罗吃……一时又是姨母送他乘上青骊,既是期许,又含叹息愁绪的明眸……最后一切消弥在冰轮般的银魄之中,如坠孽镜地狱。十围见方的大镜,光亮如砥,内外映出两个模样相当的女子。那镜仿佛无穷无尽的大,她用力拍打镜壁,眼中皆是凄惶无望,却呼不出声。
      杨谌决急得满头是汗,惊叫一声自榻上弹坐起身。半晌才知身在何处,只觉那梦说不出的诡异惊悸,心跳不休,最终只嗒然若失地想道:“她们是在一处的,那么姨母定也是早已遇害辞世……”
      章安听得动静,入内便见皇帝是魇住了,他悉知皇帝习性,问道:“大家,可要焚香?”
      杨谌决兀自冷汗涔涔,接来巾帕抹了一把,喘息未平道:“不必,摆驾毓宁宫。”
      毓宁宫守夜的宫婢不意圣上漏夜驾临,正待接驾,被他摇手制止:“休要惊动淑妃。”目送着皇帝一行人向着陆太后昔日所居寝殿去了,遂不敢多言,只心内暗自奇怪:离太后祭辰尚有数月,这时去是作甚?
      更为稀奇者,随行之列中有抱着琵琶的乐工一人。那乐工模样甚是惹人眼目,令得一众婢女忍不住偷眼去看――倒并非多么惊为天人,却是奇特无比。他一领青衫,也颇为俊美,面容却是白皙深邃,高鼻浓目,双眼如茶色浅琉璃,眉睫鬓发也泛着微微的琥珀色。绝非吴中男儿,却似北方胡人。
      进得暖阁,杨谌决以盥盆净手,亲自焚香,旋即摒退随从,仅留乐工在内,令其奏乐。
      案上净瓶插着新折绿萼,其上挂有一筒画卷,随这声铮鸣而陡然展开垂下,是幅绢本绫裱的仕女图。
      绯衣女子华光乍出,竟令人不敢逼视,目光只在玉色绞缬隔水、翠绫引首逡巡,再徘徊到留白,没骨晕染的白梅净若雪烟。最后流连画心容颜,便再难移去。
      杨谌决手执香柱,对着画中人恭敬下拜,祷念道:“不孝儿谌决叩首,祈母亲仙灵佑九郎寻得姨母芳迹,方使入土为安,姊妹相聚。”
      而后伴着乐声吟道:“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1)
      冷香烟气袅袅不尽,勾勒出画中如隔云端的美人,春风裁鬓、笑隐两颐,靥上金箔花钿自明灭。目若点漆,唇似海棠,眉心一点朱砂徽印。八破红裙似流火翻飞,广袖滑落,露出一截柔若无骨的藕臂,正持一枝残雪照水,高举鬓边。可谓栩栩如生,尽态极妍。
      美人于云水深处张望着,婳祎伶俜,动人心魄。五弦动若射冷电,十指勾捻如击珊瑚,节拍越来越急迫,旋出团团凌乱光影,一时落梅如雪,湿透丹青,画中人直欲跃纸而出,穿云破烟,袂下一双丝履随琵琶声轻踏烟波而舞,腰间低悬金铃叮咚摇动,軆若游龙,袖如素蜺。原是飞花的精魂被点了去。
      乐声渐缓,流火堕入清秋,凄如空谷蛩音,正是碎雨冥冥泣瑶英,几回魂惊。
      吟罢最后一句“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一曲终了,美人依旧静静含笑张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一旁铁画银钩的题字: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题跋印玺则为:不孝儿谌决敬上,延捷元年四月。
      及至拜祭终了,锁好门栓,只见等候在外的章安面色不豫,近旁一劲装打扮者更是面如白纸,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见了皇帝便禀:“陛下,故姜府中……发现一口枯井。”
      圣驾夜半隐秘离宫,却是驻在了崇义坊的故姜府中,空无一人的偌大府邸中,连灯炬都不曾燃,愈显得幽静如死。那枯井说是井,仔细看来却是被封死过了,井栏劈断,极为隐蔽,连修葺之时都未被掘出,无论如何不是井的用途。现今骤然曝于光天化日之下,不由得便令人隐隐惧怕。
      章安先伏到井边,只向下张望了一眼,便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掩口惊呼:“苍天!”起身时面白如纸,仍是解下披风在满是尘泥的地上铺妥。
      杨谌决跽坐下来,屏息向下望去。
      井底情形被幽凉惨淡的月照映得一清二楚。
      他全身震悚,身形剧烈晃动一下,竟是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咬得牙关都酸了,指尖深深嵌进掌中,才不至呼叫出来。
      霎时间如坠冰窖,血液凝结,背心一片湿冷。原是冷汗如直雨下,将浆洗得熨帖的白绸里衣浸透贴在脊背上,一层未干,一层又洗。
      杨谌决只疑心自己这半夜都尚未自魇梦中清醒过来,是地狱中的厉鬼幽魂又追了过来。他闭上了眼又睁开,死死凝望一刻,可怖的幻影并未消退。
      他伸出了打颤的手,徒然触到井壁上枯死的莓苔。
      折腾这大半夜,回到宫中,噩耗又至。使者已然等候多时,章安见是吴越军报,觑着皇帝面色,先自拆开览一遍,倒吸一口气:“祸事了!大家,辅国大将军……战败。”
      杨谌决蓦地回头逼视,听他将情形约略说了,一路心下盘旋的念头此刻更是明晰,几乎便想明了关节。他曾无数次在这殿里,日夕候盼他的佳音,从未有一刻是这般情形,失望之外,一个愈发可怕的猜测霍然成形了。
      章安带着哭腔道:“奴婢恳请大家为太后娘娘、为奴婢兄弟冤屈做主……勿念私情,彻查此事……”
      杨谌决猛然一把掀开他,厉声喝骂:“消得你多嘴?”用力之大,自己也踉跄了一下。
      章安忙自地上爬起,扶他坐定,一壁道:“奴婢知罪,大家保重龙体,切莫动怒。”一壁自己掌嘴,直掴得面孔滴血,咽下泪又道:“然奴婢有一言,昧死以闻――事到如今,陛下仍顾念他什么?如仍执意顾念着江阴侯,便不是太痴,而是大险!”
      “顾念他什么?”杨谌决自问般的连道两句,脑颅锥痛几欲炸裂,无力地将额头抵在手背上,喃喃道,“我岂是顾念他……我是对他着迷,无法可解……”(2)
      章安见他神态仿佛魔怔,听了这话,更是犯怵,深以为自己对其评价无误――真是色令智昏,昏了头,着了魔!
      其实章安看他们自小长大,对这点儿少年私情,心里明镜似的。但君臣之间不清不楚,总是不成体统,总要落得这般难堪境地。然而他又深知,自己这位主君很有一点痴气。于是此刻也只能喟叹着竭力劝言:“大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呐!”
      他这厢正自胡思乱想,忽听一句略无情绪的声音,“促他出战。”
      章安怔了一怔,小心翼翼问道:“若是……将军不听?”
      杨谌决移开额前交扣的双手,露出赤红一片的缁深双眸,“就地去职,提来鞫问!”
      水面上整夜呼号着狂风,也不曾将阴惨惨的重云吹散。姜信屏在破晓之前醒来,宿醉之后,头昏欲裂,缓缓望过案上打翻的酒盏、注壶,孰视那冷却的紫铜熏炉。
      念头甫出,心跳都停滞了,寒意砭人,蒸透了每一个汗孔。姜信屏霎时清醒,撑案起身连声唤道:“来人!来人!”
      唤来那名家中贸香的士卒,姜信屏劈头便问:“你那日说我这香中比纸上所熏缺了一味药,是什么?可能拆解出来么?”那士卒应声下去,以浸泡、研磨之法提出两者香料,少顷,便回道:“回禀将军,香引是白/粉蝶,标下也不知为何用这味药材入香……白/粉蝶本是寒性,合在一处,成香性极寒凉,损人心脉,常人是用不得的。”
      姜信屏听罢,吩咐近卫即刻去网一只白/粉蝶来。此际江北寒冷,多是越冬蝶蛹,半日才终于寻来一只。
      纸卷上的文字已尽隐去,姜信屏拈了一粒丸香,将那白/粉蝶一并投入香炉。热炭燃起,粉蝶便成死物,只余淡淡磷光飞舞,混杂在细烟中腾上纸卷,渐渐熏出墨迹。角落弧线现出花萼、花瓣的轮廓,绘成一朵白描梅花。
      姜信屏死死盯着,凝神细数。不多不少,赫然便是六瓣。(3)
      一时间被惊骇逼止了呼吸,浑身脱力,抽去纸卷紧攥手中――可叹他见这幕僚手法诡谲厉辣,还曾疑心是东瀛人氏……谁又料得到,毒计破敌千军的所谓“湑叶居士”“吴越妖道”,便是一名纤细弱质的江南女子、娴雅端方的世家贵妇。
      心下再无一刻这般雪亮:为何“湑叶居士”对他行兵布阵了如指掌,为何能操纵戏耍自己于股掌之间,为何精通道家墨家机关武械……思忆回溯,隐桥、梅花袖弩……往日一次次化险为夷,种种巧合浮上心头,谜团一一有了解答。
      “为何?”他只想问一句“为何?”
      为何隐身他乡不返故土、为何与他和九郎为敌?这些年过得如何,可是为人挟持……原来十载日夜所思,便在那日一江之隔,缘铿一面。
      姜信屏红了眼眶,念及手中这卷葬送无数将士的毒计,正是母亲唯一亲笔,心中到底是不舍,抚平细细看了一回,贴身收起,对近卫道:“传信报中吴节使幕府,道……姜信屏求见湑叶居士。”
      可怖的念头证实了,片晌之间心绪纷杂,悲酸、庆幸、畏惧、恐慌交织上涌,如狂潮席卷意识……真不知何种况味。姜信屏统兵垂十载,也曾小尝失利败果,然而即便是兵败如山倒,京师城破时,也有着骑兵突出、扭转乾坤的一腔勇锐,从无一刻是若般颓然无力。
      终究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纷思万千、心绪如麻充塞胸臆,最终浮现的念头却是杨谌决走前留得一句――
      “不能用之,则杀之。”
      宫中当夜派出监军一行赍书前去,沿途连换数匹骅骝,夤夜疾驰四百里。马蹄卷起的蔽日黄尘消散之后,便见鲜艳旌旗,听得勒马嘶声,高声通报。
      姜信屏迎之入营,那中使不及多加寒暄,开口便持诏催促:“圣上有令,命辅国大将军整饬三军,即刻出战。”姜信屏跪拜接来那纸宣麻,一看即知并非杨谌决手书,乃是词臣撰修。览罢并不领旨起身,却道:“恕臣……不敢从命。”
      中使大吃一惊:“将军莫不是连败两场,便怯战了?”姜信屏并不答话,只深深伏首道:“臣轻信贼人,酿成惨祸,深负圣望。”
      “将军误矣!”中使跺足道,“圣上之意,便是令将军将功赎过。还不快快接旨谢恩!”
      他这般严加催逼,姜信屏反倒一直平静,抬手解下腰间革带,除去战衣,并取出印绶兵符呈上,又深深一叩首:“臣视事不明,致堕大局,无颜再执统帅,自请卸去职务。但请陛下易帅降罪。”
      中使见他动作利落地自卸符印,竟是决意抗旨,也冷了面色,推门扬声道:“姜信屏目无军纪,抗旨不遵,着令免辅国大将军职,提回京师问罪――”
      一众将士瞠目结舌,便见姜信屏身着一袭素白中衣走出,两侧卫兵执戟相押。反应过来,便是一拥而上,忿忿鼓噪起来。姜判之上前高呼道:“将军!”
      “尔等听清,再有悖逆置喙者,即以哗变反状论处!”中使高举令牌,转而对一偏将军道,“稍时便行交接,都尉稍安勿躁。”
      但见姜信屏一言不发,毫无抗辩之意。行止神色从容不迫,虽白衣萧索,然那派威慑三军的雄毅气度却仍在。他四下环视一周,目光威严肃毅,蕴着悲哀的暗流,令人看去都不禁沉静下来。群情激沸之声遂渐息止,目送其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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