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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乌云合(下) ...

  •   号称险关的河源既下,便是牢牢扼住岭南咽喉。杨谌决与镇南军合军,令其镇守河源,易船换马,便欲向东赶往紫金。
      徐识恩欲言又止,终是踌躇道:“河源要地,恐敌寇伺机反攻,臣望陛下暂且留待安置,俟稳妥之时而行。”
      杨谌决微蹙眉峰,一时沉吟不语。姜信屏峻容道:“寻邬水势迅猛,循州以东湍濑尤恶,粮运难继,汉军在南耽视。若不尽早打通紫金,齐昌府那端,米将军与封节使恐难以久耗。”
      杨谌决思虑前后,又拨一支守军与徐识恩,仍是马不停蹄、挥鞭东向。姜信屏见他神思凝重,安抚道:“徐节使镇军稳妥,必不使陛下有后顾之忧。”
      愈向东行,山路逐渐崎岖不平。士兵苦热,午时是最难煎熬,只好暑伏而晨昏行军。一个日夜倍道兼程,面前连绵起伏的山丘将驰道阻为两截,分出一条岔路。
      姜信屏展开图纸端详片晌,杨谌决唤来俘虏问道:“哪条通紫金?”
      那俘虏舌头打结,半晌才回话:“都通、都通,只是驰道绕远,若行这小路,可省十余里。”
      斥候亦回来禀报,道是山路两侧石壁峭狭,车不能方轨,骑不能并行,险厌难行,有如太行井陉。
      顾虑汉军据险设伏,杨谌决仍令大军绕行驰道。一壁是崔嵬山石,一壁却是森森莽林,人人心中紧绷着一根弦,这般警觉戒备地深入山间,又见几道小径分出。
      军列暂顿,斥候回禀,并无异状。杨谌决纵了缰,乌云骧却不肯再走,驻在原地不安地耸动鼻翼,抖着鬃毛。
      稍时,皎霜骓及其余战马亦畏缩不前。姜信屏微一蹙眉,凝神细听远处声响。杨谌决有所知觉,摩挲着乌云骧的脊背安抚,尚有心打趣了一句:“莫不是朱鬃白马?正巧猎几匹来与你骑。”
      姜信屏却凝重了面色,揣摩着这般动静,心念一动。
      伏于地面的士卒抬起头来,神情狐疑古怪。面前动地之声排近,激起烟尘滚滚,众将士晃神望去,瞠目结舌。
      哪里是什么朱鬃白马。
      但见眼前去路被乌压压的庞然大物阻绝,身高数丈,四蹄如铁橛,轰然踏来,数目有限,绝不逾半百,却仍令人望之胆寒。
      这些战象周身皆披挂重甲,层层鱼鳞状的甲叶叠作澄澄铁色,象牙套有锐利的矛尖,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象背是一座包裹铁甲的三层木塔楼,分别坐了驭手、弓弩手与望员。四周各立一名持大刀、长矛、盾牌,背负弓箭或强弩的的步兵。
      俨然戈甲精锐的一队象阵。
      “殷人服象,为虐于东夷。”他们是知晓的,而早在千年之前象已绝迹于中原,杨谌决与姜信屏也只见过岁宴朝贡上供人赏玩的象,从未领教过这番阵势。
      南汉以南的邻国素不乏驯练野象作战的故事,是其护国法宝。那驭手服饰似是安南、大理之族,如此看来,竟是汉廷不惜重金购进战象建军。
      双方对峙只在一刹,杨谌决漆黑的眼眸中寒光一现,举戟喝令:“黑云!”
      大军黑盔玄羽,真真合如乌云,分如掣电,列阵如雁行展翅骤然散开,包角后箭阵、弩阵中矢石齐发。
      然而战象周身挂满厚厚的胸甲、腹甲、护面,甚至象鼻上也裹有环锁铠。象阵便如铜墙铁壁,寸步不让。汉军弩手立在高耸的象背上投射短矛镶枪,隔着数尺之远穿破步兵遁,立时一片血雾混沌。
      号角大作,只见驭手以刺鞭催之,象群在远程□□掩护下冲锋而来,骑兵和步兵随之冲击吴军列阵。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哀嚎声遍野。
      玄旗翻覆,游骑如锥刺出,以长矛投射战象。然战象皮肤糙厚,便是刺中,一时也并不能阻滞,反而受到刺激,愈加疯狂,俄倾便撕破了左据,直奔中军帅旗处而来。
      姜信屏心下一凛,呼道:“束阵!”
      然而这般情势,要束阵已是万分艰难。姜判之遥遥望着司马旗,只能勉力压住阵脚。
      盾手被冲散,乱斗之中,皎霜骓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个趔趄。姜信屏揽辔回身,匆忙攥住飞落空中的物件,看清的一刹心念急动。
      人兽血肉横飞,浓重的腥气弥散开来。到了这时候姜信屏反倒定了心神,按捺住双目血红、持戟便欲冲入交战阵的杨谌决,横槊格开箭雨,举起那支牙骨筚篥抵在唇端,深纳了一口气。
      嘈杂之中,一声沉郁雄浑的低鸣劈云裂地而来,好似巨浪席卷,响彻山林。一时兵戈皆收歇,只闻簌簌叶响。
      杨谌决思及宗悫故事,明白过来――象乃慧兽,性情桀骜,不似战马可不遗余力、源源不断地跟随领头马冲锋陷阵,因过分敏锐,反而易被干扰,从而不遵主命,甚或弃战。(1)
      方才这声类似狮吼的鸣啸震慑了象群,使其一时不敢妄动。他又省起临沭那一回,姜信屏效狼嗥而驱鹿,不由感叹:他却真有一曲退敌之能。
      趁此时机,中军后撤入一侧密林。杨谌决咬牙道:“蛮子可恨!”
      姜信屏吁气道:“逞凶斗狠我们岂是对手?”
      而他一向信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此际面面相觑,皆是一筹莫展。眼下便是退却,依这情势,如何甘心袖手由得象阵为祸紫金甚或齐昌府――退是万般不能退的,可莫非便要丧命此处?无论如何都是进退维谷。
      杨谌决踟蹰不语,举目望苍穹,朝暾东升,午时的毒辣日光穿林洒下,斑驳陆离,刺目眼生缬,却也激得急智上心。
      那畔象群虽为异声所慑,亦只在一时。驭象人以象鞭、象刺驱使,战象复又跃跃欲试。
      杨谌决沉吟一瞬,问道:“猛火油还剩几何?”姜信屏洞彻:“足用!”――兵部特设军器监督造火器、重金籴入颇黎,正在今时之需。
      载着颇黎瓶的车运来,士卒将瓶口一一打开,只见其中火油黑光如淳漆、又似松墨、脂水,汩汩灌入瓮中,积薪其上。(2)
      杨谌决横握匕首,缓缓抽鞘,剑光似雪,映出一双漆黑冷冽的眸,沉声道:“中军、游骑列鹤翼阵,包围汉军,逼入隘道。投手射油瓮,弩手放火箭,一个不留!”
      烈日高悬,杲杲白日似要将鉅铁都融化。吴汉阵前颇黎骤然横陈一线,恍如明镜。强光倏忽晃过眼前,驭手与象群皆是一滞,忙将护面罩下。
      鸣镝呼啸,鹤阵两翼铁骑突出,迅如电掣,直向象阵薄弱的两侧刺入,短兵相接。
      皎霜骓微微瑟缩,姜信屏俯身环住它的脖颈,在它耳边念念有词,旋即扬鞭冲入交战阵中。他反刺寒铁匕首,一寸不偏地插入象腿,狠狠碾磨,割断腿筋。铁桩一般的象腿血流如注,蒙上了眼的象愈加敏锐,登时发狂,长啸着甩刺象鼻象牙,如飓风般席卷而来,数骑士兵重重摔下。
      姜信屏亦滚落马鞍,见那头象已委顿倒地,便欲旋身上马。杨谌决方劈落几骑汉兵,不妨回首瞥见姜信屏头上玄盔不见,五内如沸,忙即纵马近前,摘下自己的兜鍪。
      杨谌决只见一枚引燃的火蒺藜遽然飞落,一句“当心”尚未及出口,闪念间已跃下马,合身扑倒姜信屏,环住他的头颈紧紧捂上双耳。
      几乎是同时,但闻响如霹雳雷震的一声,蒺藜四散炸开,那落点离二人极近,几乎被强劲的热浪掀开。
      姜信屏被这一扑一炸得发懵,这时才转过念来,从他臂间抬起头,在浓浓烟尘中咳喘,愠道:“不要命了!”
      杨谌决此刻其实耳畔尽是轰轰蜂鸣,但他是读惯了姜信屏唇语的,这一句自然不在话下,只强忍着目眩捡起兜鍪给姜信屏系好,蓦地一笑道:“这下可好,我聋你哑,合该一对儿。”
      姜信屏虽被护住了双耳,依然有些微鸣,一时听不分明,问道:“什么?”
      杨谌决顿了一顿,凑到他耳边。姜信屏下意识地附耳贴近,不妨杨谌决猛然捧起他的下颌,劈头盖脸的吻落下,近乎撕咬一般狠狠啃噬、疯狂肆虐,二人口中立时一片腥咸泛起。
      姜信屏一怔,尚未来得及挣开,杨谌决便已毫不留恋地分开唇齿,额头相抵片刻,黑沉沉的眼眸闪过笑意,便即起身跨马。
      姜信屏这才回味过来他说了什么,见他生死关头尚有心思调笑,不知是气是笑,也跃上皎霜骓。
      血水浸透长缨,顺着滴在持戟人的手背、面庞上。杨谌决甩落缨子凝聚如线的血珠,抹了一把脸。
      适才目睹了他“壮举”的侍卫仓皇赶来,大惊失色,几近落泪:“此地凶险,恐伤御体!万望陛下莫要轻忽性命,准臣等护驾阵后!”
      千钧一发之际,杨谌决哪里还听得这等言语,咬牙厉声喝骂:“死在何处也是朕说了算,给我上!”说罢一磕马腹,绝尘而去。
      火蒺藜四射,象群已是不肯驯服。一旦撕破象阵,吴军便是势如破竹,将之团团围起,终逼入狭径,如铁板一片阻着路端。隘道中容纳这庞然巨物已是极限,更如何转圜。
      投石机齐发,掷出的却非石弹丸,而是一个个瓮缶,触地砸碎,漆黑如麻的油液流遍。弩机紧随其后,环状火炮、绑缚火/药球的箭镞密集如雨。须臾,烟焰腾炽,火海凌云,战象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壁冲撞,驭手皆为抖落,弃战奔逃而被踏毙的士卒不计其数,谷中嘶鸣哭嚎声狂嚣,惨绝人寰。

  • 作者有话要说:  (1)宗悫在象浦之战用假狮子克象阵的事迹记载于《宋书》:林邑王范阳迈倾国来拒,以具装被象,前后无际,士卒不能当。悫曰:“吾闻师子威服百兽。”乃制其形,与象相御,象果惊奔,众因溃散,遂克林邑。
    成年象几乎没有天敌,但只有狮子会攻击它们,这个说法应该是可信的。
    (2)颇黎:玻璃,猛火油不便长途运输,故用玻璃瓶。石漆:猛火油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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