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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山中老 ...

  •   山中岁月好,到底也不能摒除一切俗事。这日二人正于亭中弈棋,黄门又抱着成摞的牓子进了书斋去。姜信屏一瞥道:“先看牓子去罢,这局一时半会儿是无果了。”
      黑白棋路正陷胶着,杨谌决自棋盘移去目光,反复叮嘱:“罢,也容你多思索片刻。我可都记下了,不准挪动。”才起身入内。
      姜信屏置之一哂,凝神注视局面未久,也拿了公文去陪他一道看。
      杨谌决忽自案上抬起头,捏着眉心叹气:“你同周楚原道了李烁之事?”
      姜信屏一怔摇首:“不曾。”杨谌决便即将两封封事递与他看,是海陵弹劾忠正节度使李烁的奏文。他沉眉敛目,再看其二,却是御史台及中书省批复,中书令秦怀原与御史中丞秦衷一致请驳周楚原之议。
      “我尚未决议,你两位好友业已若般针锋相对。”杨谌决抚额无奈道,“你如何看?”
      姜信屏将封事呈回,忖度一二,反问道:“九郎欲待如何处置李节使?”
      杨谌决漫然道:“周楚原所言有理,这些日我也多番思忖,现今局势已稳,边将骄悍,终为大患。不若以精兵重置军府,征召边地流民为健儿。”
      姜信屏不意他动了这样心思,脱口而出:“不可!”杨谌决不怿抚案:“李烁屡次借口北寇骚扰索取钱粮囤聚、阴铸私盐,不啻国蠧,留他作何!”
      姜信屏道:“方今乱世,国家值当用兵之际,李节使统率忠正军以来,也称得上武功赫赫……”
      杨谌决愠怒,凌蔑道:“甚么武功赫赫,分明养寇自重,莫非去了一个李烁,我大吴便取不得胜果了!”
      “不单是一个李烁。”姜信屏思绪转圜,两年来杨谌决整饬京卫禁军,显是早动了强干弱枝的心思,遂缓声道,“如四方节使军心不稳,一旦生变,如何相抗?九郎若决意摈弃藩镇,不啻自毁长城。可曾想过唐廷为何不得不仰赖藩镇?”
      “使军府尚存,何至于此!”
      姜信屏不徐不疾道:“九郎以为军府由何兴,又缘何废?”
      杨谌决答:“无非唐域愈扩,番上愈遥,征调愈难,难以为继。与当今我朝情形迥异,如何比得?”
      姜信屏颔首:“唐军府多以关陇子弟、殷实农户为充,现今江东士族早已没落,置一军府又要耗田亩钱粮几何?若强自籍民为军,岂非重蹈六朝时代世兵覆辙?前车之鉴,不可不思。”
      杨谌决无言半晌,沉声道:“那便这般放任他不成?”
      姜信屏踌躇道:“惩处自然听凭圣裁,只废止节使一事不可操之过急,盐米、两税难以推行正是因富商污吏们阻挠,不妨先将财权收归,缓缓图之。”
      杨谌决将朱笔搁下,望向窗外。响泉淙淙,水声潺湲,他长嗟一声:“缓缓图之……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二人目光一瞬交错,都清楚看到彼此眼底的怅惘。姜信屏随即笃定道:“我惟信涓涓不壅,终为江河。”
      十月朝,鬼头日,严冬将至,祭祖送寒衣。是日,天子始裘,拜祭先帝、太后陵寝。
      茱萸湾畔,秋水芊绵,长天空寂,木叶零星凋落,偶有游禽涉水,打破一池清冷萧索。两个身着广袖襕衫的青年控缰立于山脚,车夫驾着油壁香车停驻其后。玉骢抖着鬃毛,一只灰白毛色的大山猫蹲在水边,延颈盯着水面时隐时现的鹈鹕。
      一驾钿车缓缓驶来,扈从摆上杌子,蹇裙踏下一位宫装女子,头戴羃篱,身着素淡的白襦青裙,外罩碧叶茶梗的白地硬锦半臂。细纱下隐约可见云篦高髻,绿发稠直,光洁额间一点鸦黄如月,映照蛾眉。
      姜判之笑道:“鸢娘来了。”孙氏闻声,下车与姜信屏一同见礼:“淑妃娘娘胜常。”
      姜司鸢笑盈盈唤道:“长兄、大嫂、二兄。”亲切热络地挽起孙氏,二人相携,姿容有如临水玉兰。
      姜信屏详视她,只见司鸢比之三年前体态丰润些许,行事也端重不少,然而一笑粲然之间,皓齿编贝,杏眼乌黑,仍复娇憨少女的明媚神态。
      这时缃儿与傅姆牵着一小童下车行礼,却是将皇子杨友策带来了。孙氏瞧着既新奇又喜爱,余光却见姜信屏怔怔失神。
      姜信屏自一见之下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俯首凝望着面前的总角小儿。杨友策身着一领小小的团窠花鸭头绿锦袍,衬得面庞玉雪可爱,葡萄一般乌黑的眼眸闪动之时,浓密羽睫巍巍颤动,真真像足了杨谌决与姜司鸢。只下唇的赫然一道缺裂,白壁生瑕,令见者不忍睹视。
      杨友策感受到面前男子的注视,怯怯抬起清澈见底的眼眸,打量回他,忽然开口嗫嚅一声:“舅父……”打破沉默,便即怕生一般藏到傅姆身后。
      几人皆是惊异无比,司鸢笑逐颜开:“知道兄嫂要还家,我便教策儿唤舅父舅母呢。陛下见了,教策儿看着画儿认人,不想竟真认得住了。”一干人纷纷夸赞皇子聪慧,孙氏笑道:“小皇子生得真漂亮,玉瓷捏出来的一般。”
      “田太妃道策儿同陛下幼时一般模样呢,只是性情差了天翻地覆。我却不曾记得,要问长兄了。”司鸢看着孙氏既怜且爱的神情,笑道,“阿嫂这般喜爱小儿,着紧自己养一个,策儿也好有伴儿呢。”
      孙氏双颊生晕,转眸偷睨姜信屏一眼,复又拈弄裙带,如同新妇般羞涩。姜信屏却道:“天也不甚好,如何就带皇子来此,当心受了风。”
      司鸢道:“不妨事,陛下特意嘱我教策儿见见外祖,尽儿孙孝心。”姜判之似笑非笑道:“正是,长兄同陛下何等情谊,又是何等端雅君子,自然要多亲近,沾染好性情。”
      司鸢接口道:“可不是,策儿一点都不顽呢,性情专似长兄幼时文静。”
      姜信屏不以为然,只淡淡一笑:“殿下若般伶俐口才,哪里似我呢。”几人都忆起往事,姜判之笑着驳道:“长兄是贵人语迟,哪里又不口才便给了?不然陛下同鸢娘岂会一心请长兄给小皇子作先生呢。”
      他一壁说着,一壁招呼杨友策,与他豆饴食。姜信屏不着痕迹地抬手制止了,一语带过:“殿下尚幼,诸事不妨缓些计较。今日原是拜祭家尊与亡弟,闲叙也且缓罢。”
      姜判之与姜司鸢相互错了个眼色,都有些捉摸不透,转念又想姜信屏原本性情矜重,凡事不肯冒进多言,也便按捺了心思。
      一行人向山间行去,草木深处冢萋萋。

  • 作者有话要说:  九郎提出的基本是一种介乎府兵制与军户制之间的制度,在五代的环境下确实太过理想化了。
    可以理解九郎的心态,节度使不听话,自己作为君主又战斗力很强,自然看他们不爽。但过于强干弱枝,便同后来宋朝的窘境一般了。
    鸾奴这里,因为小岑搞事,不知道李烁真面目,劝他以稳妥慎重为主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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