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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贺圣朝 ...

  •   延捷元年的早春,南枝花醒、轻寒薄暮之时,方与晋交锋大捷的楚州军、忠正军班师抵京。街侧涌出自各坊而来的百姓,人声喧腾如沸。
      凯旋将士们面如春风,逶迤而去。仪仗后便是两军主将,当前赤色骅骝上的男子身姿英挺,面容俊美,目视前方,缓缓控缰驰马。身后略年轻的少年则怡然自得的四下顾盼,肤色如蜜,剑眉星目。
      人头攒动争睹年轻将军的风采,一人私语道:“这姜刺史真好相貌,后头那个是他弟弟――崇义坊的姜家真乃俊才之门,两位郎君皆若般年轻便任州官将军。”另一人大嗟:“姜侍郎可是善人、好官,可怜去岁那奸王出逃时火烧姜府。陛下多番派人去寻,侍郎共夫人犹下落不明,又下诏修缮府邸,他家的一片废墟如今才稍有了些样子。”
      “当称姜太傅了!”先前那人唏嘘道:“如今都好了,当今陛下终得大统,姜氏也该兴旺了――那位姜夫人是故太后之姊,本就为皇戚,陛下初一登基便封了国夫人,又授姜侍郎为太傅――虽说人未寻着,享不了这福份,可现下余的二子一女,郎君皆年少有为,这番回京必还会受勋赏,那女郎也一直居住宫中。这般恩宠厚遇是无以复加、无人比肩了!”
      听罢他头头是道的条分缕析,听众连连点头赞同。
      队列跨过月明桥,邗沟水依旧澄澈东流,垂杨抽芽,柔条轻拂,临水梅枝斜斜,琼脂碎落,芳尘如昔,香溢乾坤。
      姜信屏忍不住侧首顾向邗沟那侧的崇义坊。一段白梅枝抛落在列中,堪堪落在他发冠上。他抬臂摘下,轻嗅一下,插在襟前,微微而笑,愈发显得面容明明如月。人群中的大胆女郎见状,纷纷投掷青梅、枇杷等果子来。护卫连忙喝止,有人打趣道:“探花郎合该探花,何必拦阻!”众人哄笑。
      姜判之乐不可支。姜信屏亦无奈一笑,他乍然听到这睽违的称呼,有些恍惚。那些宁静柔软的快意岁月,早同流水远春迢迢逝去,似是鲜活,却已蒙尘。一千多个萍飘蓬转的日夜将不谙世事的稚嫩少年心打磨作面目全非的模样。再踏入广陵的喧闹繁华,一草一木并未稍变。他竟觉好似昏睡百年,自一段漫长的梦境中醒转,忽而置身此间,尘音入耳,恍若隔世,不知是否走入了另一个幻梦。
      因陛下有令,楚州、忠正军直抵西水门觐见皇帝。
      圣驾御临楼观,遥看巍巍军容。他等候已久,在见到军列前驱高头骏马、身披暮色而来的那一人时,仍觉眼缬生花,四下喧嚣忽无声,紫陌红尘拂面来。广陵春色本无主,他却占得天下春。
      圣心大悦,于流藻阁犒军赐宴。姜信屏卸下佩剑,登上玉堦,走过十丈茵毡,伏拜谢恩,便与百官分次坐定。
      宝阶上雉扇分立,拥着当中座上一人,便是当今天子杨谌决。姜信屏遥遥注目,依旧是如隔云霄。冠冕垂下白玉珠十二旒遮了面容,神情莫辨,只见玄衣纁裳,上绣十二纹章,葳蕤生华,经纬挺括,衬得其人英朗俊拔,威仪棣棣。
      殿上张宴设乐,酒过三巡,舞池中换作白纻舞,质地轻软的白纻衣长袖飘曳如雪飞,舞伎姿若白鹄,含笑流盼,如诉如怨。观者如痴如醉。乐舞一终,皇帝便离席而去,令臣僚们自乐。
      与宴众臣中,论年轻有为之新贵,姜信屏首屈一指。诸文臣武将纷纷来贺,他少不得多饮几盏。这时中尉章安宣召道:“召楚州观察使姜信屏入见――”劝酒人众只得放他去御前奏对。
      其时杨谌决已换了常服,卸下冕冠,目若朗星,唇际噙笑。然姜信屏并不敢僭越直视,只垂首待旨。
      杨谌决端详他片晌,朗声笑道:“整整一年了!”随即语声温蔼地问道:“京中好缺不少,你意欲何处就任?只告知我便是。”
      姜信屏应声道:“愿为陛下弓矢,镇守河山。”杨谌决却摇首道:“我如何舍得你再赴边受苦――此番召回便是欲换防,我思索过,你还是再回京卫罢,也是老地方,故人都在,已拟好诰书了。”
      他接过任状,见墨迹簇新,字若针钉聚,竟是皇帝御笔,状上所书,赫然是调令他为黑云都指挥使。
      姜信屏一怔,立即拜道:“谢陛下。”自怀中拿出虎符印绶奉还。
      杨谌决默了一晌,又自案上匣中拿出一幅画卷,笑道:“你生辰未曾回来,我可没忘却,莫嫌我糊弄,是比照旧时模样画的――眼下看来,确是故时未错。”姜信屏其实未看分明,依稀辨出是自己策马于原的情景,便恭谨接过,仍是一句:“微臣不敢,谢陛下惦念。”
      君臣之间无形之中的疏远隔阂使殿中氛围一时凝然。此时宫监趋前禀报:“陛下,宁国节度使觐见。”
      杨谌决微微懊恼,凝望着姜信屏,欲言又止。他忽省起一事,道:“你家旧府尚在修葺,仍是照着旧时样貌复原。我先着人送你至从前的淮安王府暂住罢。”
      姜信屏道:“微臣家中尚有一处别业,臣与臣弟可至那处居住。”那处别业杨谌决亦去过,说是别业,实则伫于城东的庆年坊,距禁中颇近。他自然乐意,当即允诺。
      姜信屏再拜告退。
      翌日他与姜判之来到崇义坊的故府,甫一踏入,心便狠狠抽痛,一步步都如置于火盆。白墙青瓦焦黑斑驳,庭院深深,寂静寥落,亭台如昔,画梁新漆,司鸢的秋千架亦架设了一座簇新的。沿着逶迤花砖走进,落烟斋旁竹林半数凋敝,荒草丛生,新笋才冒尖。十年植树,竹尤甚,这一片父亲最爱的幽雅翠竹林已四十载有余。
      落烟斋堂前匾空空如也,“落烟斋”原是取“挥毫落纸如云烟”之意,是父亲所书,笔力雄健,铁画银钩。父亲志在著书立说,藏书和文稿除却少数得以抢救,皆焚毁火中。数十载心血,付之一炬。
      自己的卧房粉饰一新,陈设如故。屋后院落中,郁郁青青的垂杨犹在,柔条垂展,已有零星轻絮飘转沟渠。然而那沃若碧叶中再也不会露出那狡黠少年明媚胜春花的笑脸,跳将下来,轻叩轩窗。
      他怔怔片刻,淡淡一哂,同姜判之漫步至西边厢房时,隐隐听得几声呜呜低鸣。二人面面相觑,下一刻一只灰白毛色的山猫四蹄欢然,疾奔向他们,直扑进姜信屏怀中,嗷嗷叫个不休。姜判之惊喜叫道:“巧音!”
      巧音已长得身长二尺,姿态矫健,颇为慑人,现下却如小猫儿一般蹭着他,伸出粗砺的舌头舔着主人的手背。姜信屏百感交集,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
      一阵脚步声挪近了,顿足在二人身前。他们齐齐看去,见是个一个衣着素净的妇人,虽以纨扇障面,依旧可以辨出是月秾。
      姜信屏不可置信道:“月娘子,你还在此处?”月秾怕生似的怯怯唤了一声:“大郎、二郎回来了――”
      姜判之瞪大双目,发急道:“月娘子,你无事……阿耶阿娘呢?”月秾双目无神,梦呓般喃喃道:“是呵,阿郎共娘子呢……哦,我省起了,秦家救了阿郎和娘子,他们乘了车與,就不见了……我的束之、纠之哭着叫娘,我来不及进去,他们就被房梁砸断了脊,火腾起来,火好大……半个身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她说到此处,兀自呜咽而泣。
      姜信屏也如困入梦魇般难以呼吸。他们自月秾语无伦次的话语中可见当年惨状,观她情态,似是受了刺激心智有损,心下恻然,两厢黯然。
      这时一个家丁急忙跑来,拜过他们,道:“二位想必是姜家大郎、二郎。奴婢是陛下派来侍奉月娘子的……”几人至堂中叙话,方才了解,月秾幸存下来后心智受损,不肯离开这处废墟。她病情不稳,时而便如此。皇帝欲接她到宫中寻个差事,她固然不愿,只好由她独居此处,遣人照料。
      他们安置月秾服药歇下,又听门环轻响,便去应门。来人着广袖襕衫、戴折上巾,面容儒雅凝澹,似个寻常书生,却是周楚原。
      姜信屏与姜判之敛衽道:“周世兄。”请他入内。周楚原还礼道:“姜郎君果然在此,贸然登门,还请莫见怪――可有暇叨扰一盏茶?”
      姜信屏微微讶异,引他至亭中就坐――真是品茶,兄弟二人目视着周楚原令随侍的小书童自背篓中拿出整套茶具,无言以对,暗赞思虑周详。
      周楚原全然不以为忤,自顾在釜中烧了水,笑道:“是家严寄来、谷雨时节新采的小砚春 ,特携来与郎君同品。”这六安茶是散茶,无须煎制。池中菡萏才露,他们便静待水沸。周楚原又唏嘘道:“仍记取当年考取功名后,我造访贵府,座师与我煎茶论道,真乃妙手。姜郎君得恩师亲传,这等风雅事原是最信手拈来的,择日再向郎君请教。”
      姜信屏望着茶盏,思绪飘转,那年溽暑时节,便是在这方亭中与父母请教茶艺。那时他们以茶苗与水作喻,自己一心随杨谌决而去,其实击拂的手势急了些,临别之茶却未得完满。如今想来,父亲其实都看在眼中,奈何自己全未听得进去婉言相劝。越窑瓷盏盛着碧涧汤,悠悠绿水便如父亲凝澹心襟,直淌向山光桥下浩浩江水。廿四桥断肠处,他掬一捧水令他们无忘故土,如今他们终于辗转归来,父母却在天涯何处?那番赠别,竟是最后一面,再未得相见。
      可若再回当年,便能割舍得下么?姜信屏扪心自问,答案不言而喻。
      沸水滚起鱼目般的沫子,惊醒了他,他出言问道:“世兄好雅兴,今日过府,便只为了论茶道?”
      周楚原一壁舀汤分茶,一壁顽笑道:“此乃我舒城周氏之茶,饮了此茶,便是我周家婿了。”
      姜判之被他这语出惊人呛了一口,忙搁下茶盏,瞠目看他,见周楚原只是含笑注视兄长,便知所言并非自己,舒了口气道:“世兄莫要捉弄小弟。”
      姜判之心道:江南地方婚仪有“下茶”、“定茶”、“合茶”的三茶之说,然而女子吃茶是为受聘,用在兄长身上似乎不妥。他不由“扑哧”一笑,又兴致勃勃问道:“原来世兄是来捉婿的!却不知是要捉我长兄给哪位周氏女郎?”
      “不然。”周楚原微微而笑。
      姜信屏面不改色地饮罢一盏茶。其实并非周氏女,而是周旻将军之外孙女,周楚原之甥女,孙氏女郎。其父不幸早亡,周旻夫妇只此一女,便将寡居的女儿连同外孙一并接回周家,由是孙氏女自幼便在舒城外祖家长大。
      周楚原早便写信与他提过几回周旻此意,他都婉言推辞,未曾想他今日又重提,不由苦笑摇首。
      周楚原笑道:“姜郎君风流俊赏,若般年轻便建功立业,仕途有为,又未婚配,全广陵府的待嫁女郎可都心系着呢。家严一向为我那甥女操心终身,属意了这么个如意郎君,欲招这乘龙快婿,自然急着来捉,不能落于人后。”
      姜判之了然,调侃道:“周世兄恁地急着升辈分,欲作兄长的舅父了!”
      姜信屏作难道:“万分恩谢周将军错爱,然愧不敢受。将军好意晚生心领,此事终究不妥,晚生仍未寻得家严家慈,大人不在,岂敢擅作主张,行此不孝……”
      周楚原摆手道:“又来老一套了。”示意一旁小童,那小童便琅琅道:“我家将军教我与姜刺史道:郎君牵念双亲,至孝至诚,老夫并无迫郎君不孝之意。然婚姻乃头等大事,数载前贵府便为郎君订过门亲事,而为时事所耽误至今,令尊令堂若知郎君尚无家室,必定愈加挂心不下。何若成家延嗣,方为大孝。”
      姜信屏听他劝得头头是道,实在难以再作推脱,便沉吟道:“容某再加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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