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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番外·华山畿(下) ...

  •   父皇临终病榻前的嘱托,他却终究辜负。
      大行皇帝谥高宗明皇帝,待其安葬后,徐氏父子即以主少国疑为由把持朝政,待新帝为仪尚简。杨友策明白,父皇少年领兵,弱冠为帝,而能令臣僚畏惧敬服。自己则天资暗钝,在他们眼中是不折不扣的无能鼠辈。相形之下,徐识毖年富力强,功高位崇,自己殊无胜算。
      徐识毖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已非一日。丞相徐泱死后,他专擅更甚,一步步将杨友策逼入了死角。杀戮和反叛遂如瘟疫,四下里蔓延开来。
      改元后第二年,禁军奉诏讨伐乱政逆贼,闯入丞相府邸之时,徐识毖犹大啖曰,“儿辈何能为!”那殊死一搏,内侍禁军死者不计其数,御沟血流漂橹。统军米祎联同中尉章安以矫诏谋反罪见诛,满朝文武牵涉株连数不胜数,周大夫暴病府中。
      至此,三名托孤大臣皆死。连钱太后都早在先帝崩后便病入沉疴,挣扎操办完新帝登基大婚,不久薨逝。
      徐识毖再无忌惮,累加太师、大元帅,封齐王,御马剑履上朝,一时权柄无两。
      而杨友策被迫移宫西都金陵,在无孔不入的徐家羽翼监视下苟活,形同囚犯。
      惊雷骇电恰似逢逢鼉鼓,声声如促。暴雨轰然落下时,倾泄千里,巨浪排空,已是中夜万家眠,喧闹整夜的长街终归寂寂。
      云台殿内窗弦紧闭,洞箫声悠悠停转。姜运琅移开唇边竹箫,杨友策收起画卷,半晌相顾无言。
      “韵郎,你今日来,想必仍是要劝我。”杨友策开口道,“这些日我想明白了许多。我并不像我们的父辈,注定成为传奇,成一番奇功伟略。皇考都未除掉他们,我又如何与之较量抗衡?……自我登基以来,于国于民略无功,却流了太多血,如今负隅顽抗,又有何益?”
      姜运琅急切道:“我们已有计议,乘重九祭祖之极将陛下迎还东京,未必不能铲除奸逆,重振旗鼓!”
      “现今天下尚有几人当我作皇帝?”杨友策摇首道,“我若出逃,宫人旧臣立时便因我而死,更如何收拾残局?为今所愿,惟保族人百姓平安而已。”言讫,他拿出一卷黄绫敕文,“韵郎,你将这诏谕同玺印交给上饶长公主,她是徐家儿媳,自知如何做。如此,日后齐王必不会为难于你。”
      姜运琅扫了一遍敕文,见“朕当归于山林,以避贤路”几句,不可置信地嘴唇颤抖,咬牙道:“陛下要逊位乞降,然姜运琅绝不做貳臣!”
      杨友策心如锥刺,然而他已有决意,仍是平静道,“你不做,自有人做,结果终是一样。可我信你,宁愿你替我做。”
      “友策!”姜运琅霎时红了眼眶,语声软下来,喃喃道:“你可知晓……你想要什么,只消是你真心的愿望,我都为你做。”
      杨友策回避他的目光,负手走至窗边,“韵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愿你为我涉险,只要你为我好好活着。”
      姜运琅仿佛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只是摇摇头,泪盈于睫。那神情分明是在说——你什么也不明白。
      他掩去泪意,径自从架上抽出一册书,正是那部《乐府》。随手翻开,便是《华山畿》廿五首,书页中压着片绯红干花瓣,无言地飘出。
      杨友策心神一滞,恍惚间又省起武隆七年的那个五月节。芒种一过,便是连绵不断的长夏梅雨。那日天气已觉郁蒸,庭中落花景致却好,二人在树下读书小憩,姜运琅捧书,他则缓缓帮他打扇。
      “我来时见着上饶了,她们正捉了草虫祷告,咏花诗、践花神呢。” 姜运琅突发奇想,“若来世能转生作一株花,你想做什么花?”
      他托腮思索一霎,未及杨友策答言,已笑道:“我要做兰草,花气清幽叶长青。”
      “沅芷澧兰,窈窕高洁,很像你。”杨友策笑答,沉吟道,“我名从竹,便做枝竹好了。”这话说毕,却又怔怔出神了半晌。
      再回神时,只见书卷散落,丢在一旁,姜运琅不知何时已睡去了。绿发好似鲜云,垂落面颊。沉酣中唇角上扬,露出惬意的笑影。
      杨友策摇扇的手停了一停。
      当庭吹来落花风,卷起书页纷纷。翻停那刹,正见“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一句。 (1)
      奈何许?他心想。
      春风亦将一片桃花落在熟睡人的唇畔,笑弧与花形吻合,一时分不清彼此。那唇瓣的色泽将芜叶残花映得苏生,花影如脉脉的流水,漾出霞色,愈见鲜妍。
      他屏息拾起那瓣花摩挲、轻嗅,阖上双目,终于缓缓印到自己的唇上。一时间心跳呼吸都停了,鼻端耳中只闻得妙音花香,无限芳冽。
      那一瞬长过一生一世,仿佛便是永恒。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与世上最美好的事物那样贴近。
      可再睁目,飞丝辞树,叶飘芳歇。时光不停,落花终转寒绿。心头酸苦涩意一齐涌上,他无言将花瓣夹入那页诗,阖上书卷。
      夜雨停歇,已是中宵。天际薄云尚未消散,银汉星稀,玉绳露湿,一轮霜月堕入烟尘。
      姜运琅看了一回那卷诗,深深望向他,“我知道你想要一样东西,可你从来也不曾说过。”
      他轻轻将唇印在了他的唇上,阖上眼眸。
      万籁俱寂。
      杨友策心头震撼,微微晕眩颤抖起来。那唇瓣的触感如同微凉的柔软缎子缠绕,他从未有一刻品尝这般的滋味,可却悉知它的轮廓弧度,好似他们已经这般过千次百次。
      而他亦如那片枯花,吮着甘冽逐渐苏生。仿佛他生来残缺,只为这一刻的圆满。
      他不知他逗留了多久,或许便是一个花期,只见分开时,姜运琅眼底笑意悲哀,“你从来什么都不肯说,不肯要。”
      也许姜运琅早已洞彻他真正的心愿。
      那日他望着腰间洞箫,许下的心愿其实是——“若有来世,我愿为紫竹,教人制成支竹箫,时时常伴公子唇侧。”
      他知道,自己如惊弓之鸟,畏首畏尾,向来是令人失望的。心口不一,是因为宁愿失望,不敢奢望,更加害怕,是他的怜悯。
      姜运琅离去后,杨友策将竹箫同画绢敛入匣中——将他所勘破的父亲的隐秘心事,连同自己的,一齐深锁。
      如杨友策所料,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姜运琅。他连坦诚真心的勇气都没有,又怎有殊死一博的勇气?他拒却了最后一丝希望,于是余生的日子,无非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而已。
      在丹阳宫中、在流徙途中,他无数次想起那一日。此后的颠沛流离消磨掉他所有气力,只堪回首前尘。
      寥廓苍天清莹如洗,紫极宫亮晶晶的落满碎片。
      他的传奇,没有开始,已经结束。
      明月谁为主,江山暗换人。
      (番外完)

  • 作者有话要说:  (1)《华山畿》廿五首之一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怎么办?天下之人何其多,我却只为你牵肠挂肚。
    (2)南吴杨氏的结局:
    李昪建国后,杨溥派江夏王杨琳奉册禅位给齐王李昪,南吴灭亡。李昪为杨溥上尊号为高尚思玄弘古让皇帝,并将其迁居润州。
    杨溥幽居中作诗《泰州永宁宫》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知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全唐诗中收录,则称是李煜所作。)
    次年,杨溥在丹阳宫幽禁而死。杨溥被篡杀后,李昪将杨氏子孙迁居海陵永宁宫,派兵严守,阻绝外人进入,杨氏男女自为匹配。
    后周世宗柴荣征伐淮南,下诏安抚杨氏子孙,李璟闻言担心杨氏作乱,便派人将杨氏族人全部杀害。南吴杨氏从此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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