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海》白城忆旧事

1、后母上门

　　平静的海面上，龙丸号货轮正向卫门岛行驶。也许在日渐发达的今天，三十几吨的小船听起来十分寒酸。但正是因为这艘联络船的存在，卫门岛才能和外面的世界有所联络。从这艘船上，搬下了发电机，走下了从外乡来的教师……因为卫门岛不生长粮食，渔人也是乘坐龙丸号，到附近的岛屿上用新鲜的鱼类换回粮食和生活必需品。

　　大多数时候，龙丸号的脏乱程度不敢让人恭维。四处充斥的机油没有完全燃烧的抢人气味，鱼的腥臭味，还有渔夫身上的汗臭味。好在平常时候，这艘船上乘客的嗅觉并不发达。当然，居住在城里的老爷、大小姐，也不会千里迢迢赶到卫门岛乘坐龙丸号。

　　可是今天，龙丸号却焕然一新。所有的船舱都有被好好洗涮过，甲板和船身都有被草草粉刷一遍。今天，龙丸号上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挤满人群，除了船的马达声以及海浪拍打的声音，船上显得格外静谧。

　　老旧受潮的甲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打破了这一份安宁，年轻的船员穿过走廊，对端坐在最里端船舱中的女性弯腰行礼，“夫人，还有半个点钟就可以到卫门岛了。”

　　年轻女性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就又陷入了沉思。另年轻船员不禁怀疑，眼前貌美女子的回应，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仿佛受不了船舱内的气氛，年轻船员没了一窥芳泽的心思，快步走向舱外，而后点燃了一只香烟。

　　“怎么样藤井，我说的没错吧，鹤田家主娶的小妾是个美人呢。”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高个子船员向被唤作藤井的年轻船员讨了一根香烟，“虽然鹤田家主很值得尊敬，但是真搞不懂，为什么50多岁了，还要娶小妾。真是糟蹋了这个美人。”说完，还轻佻的吐了一个烟圈。

　　“住口，山本！”年轻船员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任何人听到两人之间的谈话，才继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虽然我们受雇于镇上的船业公司，但是得罪了鹤田家主，谁都不好过。”

　　蓄着络腮胡子的船员敷衍的应承下，叼着烟卷走开了。烟雾被风吹散到空中，形成了乌云笼罩在远海，天际线下卫门岛若隐若现。“快要起风了，看样该加足马力了。”年轻船员扔掉烟卷，快步向控制室走去。

　　卫门岛
　　鹤田本家后的岩石山上，伫立着一位妙龄少女。此时此刻，她正注视着远远驶来的龙丸号。

　　到了这个时代，除了节庆时期大多数日本人已经开始穿洋服了，卫门岛却好像一个独立的王国，王国内的男人可以抛弃和服，但是作为女性，还不被允许身着洋服。少女虽身着淡黄色的振袖，但是腰带和头发却松垮的系着，倒也不失野性的魅力。

　　伫立在这里的少女名叫鹤田若子，是鹤田本家家主仅剩的女儿。

　　从心底说，若子是憎恶龙丸号的，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三个哥哥就身着军装，乘着龙丸号走了。等到她16岁的时候，也是龙丸号运载着三个哥哥的骨灰回到了岛上。现在，一个女人将要代替她死去的母亲，正乘着龙丸号来到岛上。

　　若子觉得在龙丸号中，肯定藏着一条巨蟒。这头野兽一动不动的盘旋着，等待着懵懂无知的动物踏入陷阱，然后一口吞噬。

　　“小姐，太太就快来了，老爷叫您回本家。”一名侍女出现在若子身后。

　　若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有转身，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海面，“你回去禀告父亲大人，我马上就去。”

　　“可是……老爷的吩咐是叫您‘马上回去’。”侍女有些为难的开口。自小服侍若子的她自然明白小姐这是在敷衍自己。

　　鹤田小姐显然不愿意体谅自己的侍女，还是静静的站在岩石上，冷眼看着本家的仆从殷勤的帮助父亲的小妾搬运行李。

　　“若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若子僵硬的脸上才绽放出一个笑容。“族长爷爷。”

　　“就知道你在这边看海，时间不早该回去了，你父亲的婚礼就要开始了。”身穿藏青色和服的老人宠溺的抚摸少女的头发。

　　“在其他两个小妾死后不到1个月的时间里么。”若子嗤之以鼻。

　　“你要理解你的父亲，你的哥哥都已经战死，他需要一个儿子继承鹤田本家。”

　　“那个野口熏么？”若子眼中满是轻蔑，“她如果怀孕，产下的孩子会是父亲大人的么？”

　　“若子！”老人陡然提高声音，好像觉得自己过分严厉又放软声调，“她将作为你的继母生活在鹤田本家，你该唤她做熏夫人的。不要侮辱你的父亲！”

　　若子不可置否的撇撇嘴。

　　“好了若子，该回本家了。”

　　强忍着坐船的不适感，熏在侍女的扶持下走出船舱，迎接她的是鹤田家的仆从。来人上身身着印着家徽的白色衬衫，只是在常年汗渍的印染下，已经微微发黄。好像觉得自己的打扮太过时髦，仆从下装套了一件和服的跨，脚上蹬的是一双皮鞋。不伦不类的样子，有点像洋服刚刚传到大城市时候男人的普遍打扮。

　　“野口熏夫人么？我是鹤田本家的管家，敝姓井上。请随我来。”被岛上浓烈的阳光晒得黝黑的井上君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除了指挥一同来的仆从为自己搬运行李，在去本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熏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一个黄色的影子在山上一闪而过，暗忖，可能是卫门岛上特有的鸟类吧。

　　从延绵的海岸到依山而建的鹤田本家是有一段路的，沿途风景倒也算说的过去，但是味道就不怎么好闻了。长年累月，渔夫们都会把捕捞上的鱼直接堆在地上等待船主查验。经过海岛上猛烈的日光晒过后，鱼腥味早已渗透到岩石中，不是冲刷就可以祛除的。

　　由青石板铺成的路拾级而上，在半山腰的地方，石板路分为两条，一天向东，一条向西。两条路都非常的气派，熏一时不知如何迈步。

　　“夫人，请走右边的路。”一直沉默的井上突然出声，着实吓了熏一跳。抬头看去，一座宏伟的建筑横卧在卫门岛唯一的山上。巨大的花岗岩被整块取材，让房子牢牢的坐落在山腰，厚实的原木让房子有了坚固的外墙。房子的接缝处，贴着雕刻精美的石板。一条条木栈道精巧的将零散的房间勾勒在一起，整个建筑群，就像一条卧在山中的巨龙。

　　“这座房子还真是气派！”饶是在大城市里见过世面的熏也不禁赞叹。

　　“其实向左边走，通向的是鹤田分家的路。当年老老爷把鹤田家分开的时候，把宅子平均分给了两个兄弟。现在的宅子，是两位家主不断向外修筑的结果。”看到新来的夫人好像很面善，帮忙运输行李的仆从凑过来介绍。

　　“白石！谁准你在夫人面前多嘴的！”唤作井上的管家急忙喝止住了其他仆从的低语。那名多嘴的仆从惊恐的缩着脖子，默默退到队伍最后。也许是因为路上的这一段插曲，在接下的行程中，再也没有一个人开口。

　　就在熏前往本家的时候，若子随着年迈的族长回到了鹤田本家，打发若子去换衣服后，族长就进了鹤田家主的书房。

　　若子撇撇嘴，没说什么就进了房间。对鹤田本家来说，书房一直是女孩子的禁地，或者说在鹤田本家，女孩子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还记的小时候，看到几个哥哥每天都会进入父亲的书房，与父亲单独相处，一待就是一上午。年幼的自己很羡慕三个哥哥可以和父亲独处的机会，就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溜进了书房，结果事情败露后，被父亲用藤条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有好几天都要趴着睡觉。而羸弱的母亲虽然心疼，却只能在一边看着不能为自己求饶，甚至不能哭出声来。

　　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踏进书房的时候，其实是三个哥哥的骨灰被龙丸号运回来的时候。当懂事之后，再次踏进书房，若子不禁皱眉：虽然自家的书房很大，一排排书罗列整齐，也只是整齐的罗列着罢了。在鹤田家，是不需要看书的，男人自然而然的掌管着一切，女人就任其自生自灭。在这个封闭好似一个独立国家的海岛上，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那天，父亲坐在书房中的垫子上，用一双阴鸷的眼看着自己，书房中散发着陈旧书目的霉味，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直到自己的腿因为跪坐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之后，父亲才缓缓开口，“我准备迎娶岛外一家人的女儿作为小妾。”语气自然而然，并不是在和自己唯一的亲人商量，而是一种简单的告知。鹤田家主已经做了决定，在他看来，和女儿商量是浪费时间，若子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是么？”若子轻蔑的一笑，“父亲大人的效率真高，只是不知道让后母肚子鼓起来的效率高不高了？”

　　最后，若子在父亲的暴怒之下走出了书房，她已经不是十岁时候，那个被打只知道哭闹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