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烛照》苏绾

14、第十四章

　　这似乎还是这个堂兄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温然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只是从方才的景象里，多少也能猜测出一些他在府内的处境。眼下他满身局促和不安，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温然想，她或许知道，这位兄长想要从自己的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然而……

　　“人各有志，大道千万，殊途同归。人生天地之间，皆如浮游微尘，亦无高低贵贱之别。”温然在他的注视之中缓缓开口，依然是平日里温和从容的语调，乍一听似乎丝毫没有起伏，温晞却忽然觉得心下一宽。他双眼忽然一亮，正要开口，却听男装打扮的少女又不紧不慢地讲话接了下去，“然而世间之事，往往难以两全。一旦做下选择，他日如何，皆需自己一力承担。”

　　木工手艺，并不低人一等。然而世情如此，此道艰难，他是否又能坚持下去？又是否能够保护自己与病弱的母亲？

　　没有人能替他选择——至少温然不能，因为她不能代替他去度过一生。

　　“我……”温晞的功课诚然有些平庸，然而他也并不愚笨，初时的迷茫之后，渐渐也意识到了温然话中的意思，一时间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个字，却又迟迟说不下去。

　　他不说话，温然自然也不会再主动开口询问，只是冲他微微颔首，又叮嘱了一句：“此间风大，兄长早些回去休息。”便也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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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帝虽然给温然封了官职，但却尚未言明职权，当日只说是“有空就来宫中应个卯，练练宫中禁卫的身手”——听起来有些模棱两可。但温钤毕竟是天子少年时的伴读，似乎从这几句话中已然听出了些什么弦外之音，第二日入宫时便捎上了温然。

　　温然不用上朝，入了宫，果然早有内监得了景帝的吩咐，特意为她引路。

　　此时正值殿前军轮值换防，众人便都难得聚在一处，忽见内监引了一人走来，一瞬间都静了一静。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精致得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众人只当是哪家的小少爷，虽也有些惊诧于他的容貌，却也并未太过上心——殿前军中，本就有不少人是世家子弟，出身高贵。

　　直到那两人径直到了跟前，内监躬身行礼，复又解释道：“诸位大人，这是新任殿前都点检温大人。”

　　数十道视线顿时齐刷刷都落在了温然身上。

　　打量，怀疑，不满……不一而足，但很显然，每一道都并不那么友善。

　　温然的事，他们自然知道——据闻是在边关立下大功的先锋官，回京便得封号“武安”，不日便又授了殿前都点检一职，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殿前军自来便是禁军之中的精锐，哪里能轻易服人？谁心里不是腹诽着，若不是自己驻守宫中、不能去往边关，早就打得北狄丢盔弃甲，哪里还轮得到一个女子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再说……

　　若是那人果真勇武过人，那也就罢了，可今日真的见到了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顶头上司”——五官昳丽，身形单薄，身量也不高……就算是穿上了男装、背着长剑，看起来至多至多也就是个勋贵人家的小少爷，哪里有什么“以武-安-邦”的威严和魁伟？怕是温钤宠爱女儿，不惜让她冒领自己的军功——温钤的本事，倒是京中人所共识的。

　　沐浴在诸多心思各异的注视中，温然恍若未觉，神色自若地对着诸人颔首行礼。

　　“温大人，”有人率先出声，语气里带着点玩味和揶揄，“听说温大人身手不凡，不知能否讨教一二，也让我等看看陛下亲封的‘以武安邦’到底是什么威风模样？”

　　温然循声看去，是个英武的青年，只比她大了几岁、约莫弱冠的年纪，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岁，眉眼间颇有些桀骜和自负。

　　温然自己性情温和，然而两世以来都多是和武人打交道，自然知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道理。自己日后与殿前军恐怕还多有往来，总不能始终这样僵持下去，略一沉吟，她便也点了点头。

　　见她应了，对方脸上的神色倒是略略缓和了一些，大约是见她并非怯懦扭捏之人，心中印象略略好了一些，就连说话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慢：“那就拔剑吧。”

　　他说着，手已握住了腰侧的佩刀——军中大多用刀，盖因剑是双面开刃、剑身较之刀背难免略显单薄一些，拼杀之时杀伤力便也稍显不够；若是马上较量，则又是用枪更多一些。

　　温然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不必。”

　　她神色坦然，然而落在对方眼里，便成了十成的羞辱和轻视——空手就能赢你，除了羞辱轻视还能是什么？那人才刚缓和下来的神色顿时便又勃然变色：“我可不会因为你空手就手下留情！”

　　这人虽然自负，却并不自大，甚至还颇为谨慎。自恃刀法出众，拳脚却只一般，此时虽然心头大怒，却仍是断然不肯舍刀而就拳脚——既是军中比试，又是她自己不肯拔剑，难不成还能指望战场上的敌人也与你空手公平比试拳脚？

　　世间哪有什么公平？既是自己夸下的海口，自然也得自己圆上。

　　见他依然拔刀，温然神色泰然，微微颔首：“请。”

　　那人刀已出鞘——是柄好刀，在日光之中反射出凛然寒光：“刀剑无眼，你小心了！”

　　话音未落，寒光一晃——正晃在温然双目之上，煞是刺目。

　　温然立时闭上双目。

　　便是这顷刻之间，刀锋已至。

　　温然依然双目微阖。

　　但刀尖，就在她鼻尖寸许处倏然停住。

　　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刀身。

　　握在刀柄上的手已然青筋毕露，却始终不得寸进。

　　温然终于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了过来。

　　长刀动弹不得，青年当机立断，松开刀柄、握爪成拳，当胸而至。

　　没有人看清温然的动作——定睛之时，那一拳尚未轰至，他却已然略退了半步，右手微垂、将长刀半拢在袖中，而后……似乎只是随意一拂衣袖。

　　对面只觉一股莫名威压席卷而来、生生推得他后退半步，甚而险些趔趄摔倒，还未等他稳住身形，只听一声铮然清响——他的刀已然还入鞘中。

　　周围几乎连呼吸声都已消失——人人屏息。

　　他脑中几乎有一瞬间的空白。

　　下意识抬眼望去，几步之外，温然立在原地、安静望来——目光清澈，神色温和。不见半点得胜后的得意和对他的轻视，也没有惺惺作态的谦虚歉疚。

　　他摸了摸自己的刀鞘，忽然间就笑了起来：“我服了。”

　　他虽输了比试，然而神色却反倒轻松了起来、甚至还带着一两分亲近——温然便也笑了：“承让。”

　　“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我真服了，让什么让？”他随口自嘲了一句，见周围同僚都在看自己，顿时便没好气地扫了一眼，“看什么看？都不用当值了？”

　　殿前军原本就有些以他为首的意思，这时候见他看了过来，顿时便作鸟兽散了，生怕他输了比试下不来台找自己出气，一路小跑着往自己当值的地方去了。

　　“我叫褚翊，定安王府世子，”青年这才收回了视线，又往温然跟前走了两步，冲她点头示意，“你刚回京，宫里还不熟悉吧？走，我带你在宫里逛逛。”

　　定安王府是郡王爵，虽与今上的关系有些远了，但毕竟是宗室，他本身武艺确实出众，在今日之前，殿前军中自来都是以他为首的。

　　他虽出言挑衅在先，然而行事却很磊落，温然对他印象颇为不错，此时便也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褚翊在殿前军当值，又是宗室，对宫中自然是熟悉得很，寻常也无人会阻拦他的去路，他便带着温然一路畅行无阻，时不时问她些这些年来边关的战事，间或自己介绍些途经的宫殿回廊。温然虽略有些寡言，但好在有问必答，两人聊了几句，气氛一时间竟也颇为快意。

　　两人只是信步而行，倒也没有什么目的地，走过御花园时，褚翊便引她进了园内。皇家花苑自然是不同凡响，争奇斗艳、芳菲鲜妍。温然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微微仰头，缓缓吐纳。

　　“是你？”少女满是惊喜的声音在静谧的花苑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温然回头，就见一个宫装的少女正急急忙忙地小跑着向自己面前而来，脸上的惊喜几乎都要溢满而出：“你、你怎么在宫里？你还记得我吗？”

　　她生得漂亮，温然只略一回想，很快就认出了这正是几日前在大觉寺偶遇的少女。她待女子素来温和，她又对当日这个挺身护佑农家女的少女颇有好感，此时便点了点头，神色越发温柔：“殿下。”

　　宫中女眷，不是妃嫔便是帝姬，她年岁尚小、怕是还未及笄，自然不会是妃嫔。

　　少女顿时便红了脸，粉面含春，小声欣喜道：“你记得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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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你们褚家人是不是跟我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