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春风三月》色声香味

6、计谋

　　殷红的血落在雪地上，身毒剑上的寒光比雪更冷。

　　古语云，以一当十为勇，如今任东来一人一剑对十人而不落下风，可谓武功盖世。但仅仅是能应对而已，不说那几人手中有箭弩，训练有素，就是任东来带着徐清这个文人，便无法轻易脱身，还要为后者抵挡。

　　眼看剑客手上添了一道道新伤口，徐清苦笑，怕是两人就要殒命于此了。也罢，当年雁门关一劫，侥幸逃脱，不过是苟活于世至今。

　　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着地上纷扬的雪花，隐有隆隆之势。任何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有骑兵奔驰而来。白衣人的脸色瞬间变了，这附近兵营仅一家，只能是中原侯的铁骑。

　　雍城毕竟是夏朗的治所，却没想到此人消息竟如此灵通！

　　为首之人做出制止的手势，有任东来在，怕没法立时杀人灭口了，万一被中原侯铁骑追上，就要坏了主公的大事。再说，徐远之未必能讨到好，他欺瞒夏朗多日，后者焉能容他？

　　白衣人退了，连带着自家人的尸体一起走的，只留下了一地冻得晶莹的鲜血，还有横七歪八的箭支，像是恶战一场。

　　等到夏朗和护骑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仍跪在雪里的徐清，身边站着一个手握长剑的青衣男子，听到马蹄靠近的声响，侧过头看了一眼，容貌平常，却眼神如刃。

　　夏朗何等的眼力，一眼看到长剑上的“身毒”二字，顿时明白了剑客的身份，不由讶然叹道：“天下第一剑，任东来。”

　　任东来只微微颔首，全然没有行礼的模样，看在众人眼中，就是桀骜了。但夏朗却丝毫不在乎，他本豁达之人，又爱才如命，当下喜不胜收，下马走来。

　　“侯君。”带着颤意的嗓音响起，徐清抬头，用一种近乎哀切的眼神看着夏朗。

　　后者敛去喜色，脸色变换几番，终究是化作一声叹息。他看人冻得脸都青紫了，便解下自己的貂裘，给徐清披上，无意间触到脸颊，冷得如同个死人。

　　夏朗觉得，哪怕徐清立时倒下来死了，他也不奇怪。

　　尽管徐清与何玉春蒙蔽他多日，但毕竟是李磐旧部，李磐为守关而死，乃忠烈之士。他不能让天下人认为他苛责英烈部下。

　　算了，有什么话都等回城再说，好歹不能让人活活冻死在眼前。

　　“上马，我带你回去，先看大夫。”夏朗拉了一把，人没起来，还痛苦地哼了一声，却强咬住嘴唇，手撑着雪地，竭力撑起身子。

　　旁边的剑客看了过来，紧皱眉头：徐清关节受寒，以后落下病根如何是好？

　　夏朗摇摇头，干脆俯身把人抱了起来，文人身子骨弱，都不算太重。他们武将连双板斧和巨石都挥得起来，区区一个人的重量还不放在眼里。夏朗将人抱上马匹，又低头对任东来道：“同去？”

　　任东来点点头，从树后牵徐清来时骑的马，好悬这马没在交战中被射死，如今受了惊吓，眨着大大的眼睛，躲在树后不肯出来。剑客摸了摸马背，在它耳边低语了几句，出乎意料的，这匹马竟慢慢安静下来。

　　“都说天下第一剑客任东来，通兽语，善驯马，可见传闻非虚。”夏朗叹道。

　　任东来生硬地回道：“过奖。”

　　众人奔驰回城，夏朗没有把人送回府上，反而直接去了自己的府邸。把徐清带下来时，几个仆从接住了近乎昏迷的文人，连忙送他去客房躺下，让府中大夫来诊治。

　　夏朗看了看任东来，突然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东来是守着远之，还是见见故人？”

　　“小叶子。”任东来沉声。

　　“何将军的女儿，自然由何将军来救。”夏朗慢慢道，“如今那孩子应该回府了。”

　　听了这句话，任东来想了半天，才逐渐想明白，摇了摇头道：“所以我不爱与你们来往，你们总是太聪明。”

　　“东来厌恶聪明人？”夏朗笑道。

　　任东来仍是摇头：“虽是聪明，却不惹人厌，只是心累。”

　　他从不以智谋见长，但并非傻子。此事乍看是有人劫持小叶子，想以此来威胁徐清，交出徐韶然留下的雁门军机密。然而问题有三：

　　第一，小叶子到底是谁的女儿？

　　第二，夏朗知不知道此事？

　　第三，何玉春又在其中做了什么？

　　现在看来，徐清、夏朗和何玉春三人都在彼此试探，小叶子不过是个由头，而自己才是被卷进去的过路人，是姜太公“愿者上钩”的鱼儿。

　　说徐清太聪明，是因为他从拿到桃木手镯起，便知道小叶子不会有事，因为何玉春根本不会把这个手镯给女儿戴上，所以这东西又如何能到劫持女娃的贼人手中呢？除非何将军是故意的。

　　说何玉春太聪明，是因为他知道有人要打小叶子的主意，却故意让人掳走孩子。他自然知道小叶子的身世，也绝不会谋害徐清，那他为何这么做？无非是逼徐清在夏朗面前跳出来，因为秘密不会永远是秘密，早点暴露反而更好。

　　而夏朗呢？从一开始，他和萧子瑞就在怀疑徐清的身份和雁门军有关。哪怕何玉春装着不认识徐清，他们也依旧没放下怀疑，所以才有无所不在的眼线，在徐清冲出府邸没多久，萧子瑞就立马知道了。

　　只不过歹人选择今天动手，也是因为夏朗不在城中，而正好在城外军营。所以等萧子瑞收到消息，再把消息送去军营，恐怕已经来不及。

　　徐清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城外树林中遇到卖炭翁时，就写了一封书信让老人送去。信中把前因后果都说清了，自然也有满满愧疚之情，还说若这次死在当场，让人不要告诉他姐姐。

　　书信也好，不穿冬衣也好，跪在雪地也好……不过都是徐清的苦肉计。夏朗城府极深，但并非绝情之人，他本就不欲伤害李磐旧部，哪怕心中恼怒徐、何二人的欺骗，看到徐清差点连命都丢了，也生不出再惩罚的心思了。

　　毕竟，再罚就真要死了。

　　只有一件事，任东来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猜到自己正好来雍城的？若是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岂不是徐清要横死当场了？

　　“你也知道，自从雁门关之变后，他就没想过要活。”何玉春牛嚼牡丹般大口喝茶，看得萧子瑞眼皮直跳：不解风雅，不知所谓。

　　自从何玉春被“请”来后，他简直让萧子瑞大开眼界。

　　还有谁再说他是个大老粗？一个大老粗能想出这种办法？同时让夏朗和徐清栽了，并且顺利达到了他的目的：让徐清向中原侯坦白，而中原侯并不计较？

　　萧子瑞闷闷不乐，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他自问识人无数，没想到被个武将所骗。何玉春和徐清的关系真真假假，反而让人分辨不清。

　　且不论萧子瑞的心情，任东来听了何玉春的话后，面无表情，竟是不知道说什么。

　　“他难道想一辈子当个书官郎中，每日病病歪歪，凭吊冤魂？”何玉春放下茶碗，“老何不说虚的，侯君是何等雄才，对人又极好，焉能与他计较？”

　　夏朗扯扯嘴角，并不说话。

　　何玉春这话哪里是夸他，而是劝他不去计较。被人算计，他心情没法愉快得起来，但他是个有志于天下的雄主，若真的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那趁早收拾了从雍城中滚蛋，还争什么天下！

　　昔日公子小白，差点被管仲所杀，却在抓到管仲后，既往不咎地重用，这才有了齐桓公的赫赫大名。

　　他夏朗虽非圣人，却也不至于小肚鸡肠，他甚至都不要部下一定忠心。对上位者而言，忠心有忠心的用法，不忠心的也有不忠心的控制方法。

　　别的不说，那个女娃就是徐清的死穴。

　　仆从进来禀报，说徐清先生醒了，大夫看过，给扎了针又灌了两剂汤药，说这一回大伤元气，务必要好好休养，否则加上前些年的旧疾，恐有不虞。

　　“膝盖受了寒，落下病根，每逢刮风下雨，总要痛一痛的。”大夫的话让这出苦肉计更加详实，夏朗竟是无话可说，干脆端起杯子喝茶。

　　仆从又道：“徐先生要见您。”好歹是被大夫拦住了。

　　夏朗揉了揉额头，对几人颔首：“我还得去一次，不然他心不安。”

　　萧子瑞回礼，用眼神示意主公安心，他会盯着任东来和何玉春的。夏朗起身往客房走去，一推门就看到榻上的男子面色青白，裹着被子还在轻颤，虚弱无力。

　　“都成这样了，怎么不好好躺着？”夏朗沉声道，制止了对方要起来的举动，走到塌边坐下，瞥了左右一眼，后者知趣地行礼告退，房间立刻空了下来。

　　徐清抿唇，道：“臣有罪。”

　　“你想我说什么？”夏朗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时候要么威胁要么安慰，绝对没有他这般直率，让人都接不了话。

　　“臣……小叶子她。”

　　“那女娃没事。”夏朗突然想到什么，好奇道：“真是你女儿？”

　　“非我亲生，却远胜于此。”徐清似乎在犹豫，那盯着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一把能割透人心的刀，他抓紧身下的寝被，道：“那是李将军的遗孤。”

　　那是李磐的女儿。

　　夏朗的瞳孔缩了缩，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李磐子嗣稀少，唯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据说体弱多病，还死在了雁门关，却没听说有这个女儿。

　　女孩儿三岁，出事之时，怕是只有两岁不到，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娃。连李磐独子都死在那里，这个小丫头是如何逃脱的？何玉春的新夫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带着李磐女儿，还找到了何玉春？

　　“此事说来话长。”徐清突然握住夏朗的手，仰起头看着对方，眼神清亮哀悯：“侯君明鉴，我等并无叛逆之心。”

　　夏朗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怒反笑道：“怕是也并无投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