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归雁》吾品中上

24、赎罪名单（三）

　　警务人员将孟东来带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就是个年长疲惫的老人，丝毫没有之前电视里出现时那股精气神。
　　丁博尚与眼前的人虽在暗地里交锋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当他接到孟东来律师的邀请，说孟东来想与之见一面时，着实意外。
　　“你好，丁博尚。”
　　“您找我有事？”
　　一副半边黑框眼镜下是一双和蔼的眼睛。他面带微笑，儒雅从容。
　　“有些话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关于你的舅舅和柯家的一些事。你应该挺好奇，为什么我跟你舅舅结了那么深的恩怨。”
　　丁博尚为二舅搜集官员犯罪证据从不多问背后的原因。但凡落网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都是有实实在在的铁证。柯岐良不会让他制造假证陷害任何一个人，这也是他一直支持他工作的重要原因。即便从马力军案他开始怀疑舅舅对有些人的调查确实有针对性，但人正不怕影子斜，任何落马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不瞒您说，我确实挺好奇。”
　　孟东来缓缓吐了一口气。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当年网络上传出那份名单时，我就有知道你舅舅是铁了心要与我们算账了。”
　　他语速缓慢，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当年的事。
　　“你的外祖父柯志国曾经是我父亲孟元朝的首长，两人关系一直非常好。后来遭奸人挑唆产生嫌隙，我父亲性格刚烈文化素养也不够，便中计背叛了他。1970年WHDGM第四年，你外祖父被诬陷FGM，当时的我年少无知，带着一帮HWB去羞辱他。司令员年事已高，经不起这般耻辱，没有多久后就离世了。”
　　孟东来双手掩面，悔恨交加。待他情绪稍微稳定后，丁博尚问：
　　“当时被PD的是不是还有一个叫段林山的人？”
　　“是，他是副师长，是你外祖父的心腹。当时你外祖父被PD的时候没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只有段林山不顾自身安危为他伸冤，结果一家人被HWB逼得走投无路，在逃难的船上罹难了。”
　　“这些前前后后羞辱过司令员的人都被你二舅记了下来。他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复仇，你也成了他复仇的利剑。成年之后，我曾经无数次为我犯下的错误感到羞愧，也多次向你舅舅表达过悔意。但他丝毫没有原谅我们的意思。一步步把我们这些人逼向绝境。”
　　“记得名单上有一个人竟然受不住压力跳楼自尽。他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没有什么职权，就这么被逼死了。”
　　“还有那个包养小三的政法委书记，他已经跟他老婆商量好离婚了，只不过手续还没齐全，为何要用舆论的唾沫淹死他？柯歧良想方设法让我们没有活路。就算我们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努力痛改前非，做个没有把柄的人，他也会用各种手段引诱我们或者我们的亲人犯法。他知道在我身上没有什么突破口，就找准了我儿子孟想。为了保护他，我可以跟他拼一场你死我活，我不想与他针锋相对，但我真的已经别无选择了。”
　　“仇恨的种子埋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只有所有人都以他设定的结局收场，他才能获得满足。那英国人的死，我负责任。我清楚这是柯歧良设计的又一个陷阱。但我自己的选择不后悔，我不能拿孟想的性命开玩笑。”
　　如果对方不是身陷囹圄，如果他不是刚落马的领导，丁博尚会以为跟自己交谈的只是位忘年交。
　　“请你相信富山小学的悲剧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这件事孟想一直心存愧疚，小时候几度在梦中哭醒。还不惜为了帮那个幸存的女孩多次铤而走险。”
　　“如今我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希望你们对孟想手下留情。”
　　眼前的人即便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也丝毫没有少过一点风度，但说到自己的儿子时竟然老泪纵横。
　　谁都曾轻狂，谁都会软弱。
　　一石激起千层浪。孟东来被双规的消息一传出，举国震惊，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经过几个月的立案调查，孟东来被最终带上了法庭。庭审席上他对自己陷害英国人的事情供认不讳。被判处无期徒刑。
　　18人名单上最后一人落网。
　　柯歧良坐在电视机旁，平静地面对这个结局。
　　“二哥。”柯缘轻轻唤了他一声。
　　许久后他有了反应。
　　“小妹，看到了吗？他得到了惩罚。所有曾经侮辱过老爸的，对不起柯家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二哥，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在老爸脸上吐口水，在他头上倒屎尿的嘴脸。老爸一生金戈铁马保家卫国谁都不曾畏惧过，最后花甲之年竟受这般奇耻大辱！没有他们拼死得来的解放，这帮赤佬命都没有！轮得到他们撒野？”
　　“那时候他们也都还小，做事情太偏激。”
　　“那也应该付出代价！为老爸和段叔一家的死付出代价！”
　　柯缘伏在他的双腿上，心酸流泪。
　　“小妹，别怕。我发过誓不会让你和大哥受一点委屈。柯家不是没人，他们还欺负不到我们头上！”
　　“就是这些年委屈你们一家了。我让你去法国是怕他们拿你做我的把柄，你别怪二哥。”
　　“我不怪哥哥。”
　　柯歧良的头发都白了，身体也日渐消瘦，他放弃了自己钟爱的航天事业去从政一辈子。终生未娶也没有孩子，他就算再固执、再狠心、再不可理喻又怎能忍心怪他？
　　可怜天下人，命运饶过谁。

　　“归雁，李老师快不行了。”
　　是丁复在电话里急促的声音。
　　他知道归雁跟丁博尚之间的纠葛，但他从来不过问，也不曾对她有过丝毫责备。
　　身边的人都对她爱护有加，她却无以为报。
　　赶到医院的时候，李老师正在重症监护室。一个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了心外科的老人，最终因心衰竭而慢慢走向人生的终点。
　　命运就是这么讽刺着每个努力生活的人。
　　他紧紧抓着归雁的手，艰难地说：
　　“你是天生的医者，我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
　　“李老师——”
　　“但是你有一个毛病，做事情太理想化，太执拗。这种精神做学问是很好的，但不适合平常生活。喜怒哀乐是人生的调味剂，不断失去不断得到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她含泪点头。
　　“您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等康复了再慢慢说。”
　　“不要难过。所有人都可能会离开你，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所有人。一路珍惜，一路寻找，生命就永远不会凋零......”
　　“老师——”
　　归雁趴在病床上痛哭不止。
　　“回来上班吧。”一旁的丁复劝她。
　　“李老师希望你振作，那么多病人也在等着你呢。”
　　“嗯。”
　　知道她重新回归心外科，董超和赵灵激动万分。
　　“你总算回来了！”
　　“真不习惯没有你！”
　　她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她认真对待每一位病人，当他们走出痛苦迎来新生，就是她最欣慰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静下来时她才会偶尔想起丁博尚，想到他拥她入怀的每个夜晚。
　　丁博尚也前后收购了几家公司，将事业推向新的高度。
　　平静如水的生活止于吴月英的一个电话。
　　咖啡厅。
　　归雁差点没认出她来。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神情凝重地想着心事。
　　“月英姐。”
　　吴月英回过神，朝她友好地笑了笑。
　　“来，坐。”
　　她画着考究的淡妆，唇膏的颜色娴静文雅。紫色低胸连衣裙上点缀着价值不菲的珠宝饰品。印象中的她总是穿职业正装，干练地将头发盘起。却不料卸下女强人的盔甲后竟是如此温柔知性的女子。
　　“您找我？”
　　“想喝点什么？”
　　“给我一杯美式吧。”她对服务员说。
　　“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喝咖啡。”吴月英微笑地注视她。
　　“博尚曾跟我说，他给你泡了杯咖啡，你一口都没喝。”
　　这是归雁第一次听到她直接称呼丁博尚的名字。
　　是啊，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咖啡的，自己都忘了。
　　“您一直是他最信赖的秘书。”
　　“可是他需要的不是秘书。”
　　她优雅地喝了口茶，举止间流露出名媛的气质。
　　“今天我找你，就是为了他。”她转入正题。
　　“他病了。我昨天去见过他，脸色很苍白，一天都没有吃饭。我想了一晚上，还是决定约你出来见个面。”
　　“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冒昧——”她犹豫了几秒。
　　“你们究竟怎么了？”
　　归雁没料到吴月英会这么问自己。
　　“我们早就分手了。”她如实回答。
　　“为什么呢？”
　　她沉默。
　　“博尚是个很优秀的人。良好的家境、出众的相貌、学识渊博、事业有成，一个男人该有的他都有了。谁会不喜欢呢？”
　　吴月英毫不掩饰自己对丁博尚的欣赏。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光芒，散发着淡淡的忧伤。
　　“你知道吗？他是个完全不懂音乐的人，不爱笑，不喜欢发短信，但我发现这些习惯都忽然发生了转变。他会莫名其妙问我女孩子平时喜欢做什么？送什么生日礼物好？”
　　“我永远忘不了比武那天他看你的眼神，他从没那样看过任何人。”
　　归雁对眼前的人肃然起敬，一个女人需要有多大的气度才能心平气和地去述说自己心爱的男人如何爱着别人。
　　“我真的受不了他那么折磨自己。”说到这里，吴月英的眼眶湿润了。
　　“有时间去看看他吧。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
　　这一刻，无论是女强人还是名媛闺秀，她都只是个怀揣着爱情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他病了。
　　他不是从来不生病的吗？
　　“他不是不愿意跟你结婚。”
　　吴月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妈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他肯定是怕自己遗传到了，影响你们的婚姻。之前不想跟Catherine结婚应该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
　　“精神分裂？”
　　“是的。我在写博士毕业论文时查阅了许多历史病例，无意间翻看到了柯缘当年的病例报告。她曾经出现过幻觉，并最终导致流产。这件事情包括他妈在内，没有人几个人知道。”
　　原来丁博尚不愿意结婚并不是因为不够爱她。
　　“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好。分手的事我们不再提了，好吗？”
　　“换个男人那么容易吗？”
　　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无论是Catherine还是吴月英都比自己更体谅他。
　　吴月英走后她一个人在咖啡厅坐了很久。
　　爱错了人，到底是错重要还是爱更重要？
　　来到病房时，丁博尚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
　　她坐在他的病床上，感受他尚在的余温。
　　他还好吗？
　　听到有人进门，她赶紧擦了擦眼泪，回头瞧见了伫立在门口的乔垣少。
　　“垣少哥。”
　　看着当年幸存的女孩，乔垣少心情五谷杂陈。他多想紧紧拥抱她一下，感谢命运最后心软地放过了她。但又忍不住恨她，因为她伤得丁博尚那么深。
　　他没有理她，从抽屉里拿到了手表后往门口走去。
　　“垣少哥，你最近怎么都不见我？”
　　“归雁，你需要见的人不是我。”
　　“我一直都想当面谢谢你，谢谢你送我蜜蜡。”
　　“谁送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对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病人都能那么宽容温柔，为何偏偏对他如此残忍？他是上辈子欠你命了还是怎么着了？”
　　“你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吗？当年你被三块木板夹住时，他举着吊瓶不眠不休站了12个小时。你上大学的赞助费是他匿名给你寄的，还有为了赎回雨雁，他把自己最珍贵的藏品都送了人。他已经不像个商人了！可你呢？翻脸比翻书还快。”
　　“丁博尚是我最好的兄弟，你若伤害他，我不会原谅你。”
　　乔垣少一口气说了丁博尚的种种好，数落得归雁无颜以对。
　　“他身体怎么样了？”
　　“你若真想关心又何必问我，直接找他不就行了。”
　　“他在生我气，一定不愿见我。”
　　“不愿见你？只要你放低姿态，他会不见你？你们两个都自命清高，害人害己！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要我说这件事就是你不对！”
　　乔垣少走到门口转头道：
　　“后天我有个演奏会，他也会过来。你要是有诚意就上台跟我一起表演。到时候好好跟他道个歉。如果你不想来，那么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乔垣少赶到地下车库，丁博尚正带着倦意等老王把车开来。
　　“你猜我刚才碰见谁了？”他把手表递过去。
　　丁博尚接过手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谁？”
　　“归雁。”
　　丁博尚戴手表的手停了下，然后又继续扣上表扣。
　　“她去你病房看你了，前后就差一步。你刚走她就来。她还是很关心你的！”
　　沉默。
　　“你们俩也真是的，都那么长时间了，别扭也闹得差不多了吧？既然心里都还有对方，何必这样僵持下去——”
　　“走吧，车来了。”
　　“行行行，我不说了，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
　　她来看他了？是真心还是假意？难道就不能跟着乔垣少一起下来送送他么？
　　罢了，不见面也好。免得又心猿意马。
　　把丁博尚送回海湾的别墅后乔垣少忙着去筹备彩排音乐会的事，空荡的别墅里只剩下他和罗拉。
　　罗拉在雨雁前来回转圈，对家里的新成员很好奇。
　　“这是什么？”罗拉问。
　　“这是小白兔的竖琴。”
　　“小白兔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是啊，小白兔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她还会再来吗？
　　丁博尚坐在沙发上单手撑住头，近距离欣赏着雨雁，想象着她从小到大坐在琴边演奏的模样。
　　这是一架47弦的红樱桃木制作的老式竖琴。油漆已经掉色，但依然藏不住它华丽高贵的气质。琴身上雕刻的花纹精致而流畅，共鸣箱体上雕琢着两只雁子，十分写意。雁子旁边有一串字母，那应该就是它的名字了吧。
　　他翻开她留在公寓里的曲谱。手写的曲谱工整美观，每首曲子下方都有创作时的心情描述。

　　曲目1 爱的序曲
　　今天放学爷爷来接我回家，我们走在熟悉的小巷。我忽然想到一句诗：“那条很短很短的街，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曲目2 幸福之音
　　爷爷告诉我只要心中有爱，就一定能知道爱人的方向，就一定可以找到幸福。爷爷你不用再骗我，其实我早就知道爸爸妈妈不在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幸福，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很幸福。
　　……
　　曲目12 他的名字叫丁博尚
　　每次噩梦惊醒前都会模糊地听到一个名字：丁博尚——是你救了我吗？
　　……
　　曲目22 温暖的笑
　　穿着白衬衫的他，干净的短发里藏着一张俊美的脸庞。他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吗？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呢？赢了比赛后他终于笑了。原来他笑起来那么好看，就像这首canon，好温暖。
　　……
　　曲目41 在等你
　　每一个栀子花开的季节，都会弥漫着伤心的故事。午夜的月光下，爷爷又弹起了心爱的竖琴。音乐是情感最华丽的绽放，悄悄记下夜空中飘过的每一个音符。有一天，我一定要用浪漫的法语告诉她，归乾生一直在等你。
　　……
　　曲目50 北极亡灵
　　眉上的积雪结成了冰沙，落在寒冷的北极。唇间的温度化作了记忆，飘散在掉色的梦境。怎么可能再回来？我心中的波澜。空白的等待，最初的预言，慢慢走来。我是那么地热爱一望无垠的雪白。于是，在一个微风徐徐的早晨，我终于融化在他的胸怀。

　　“爷爷在‘雨雁’底座下藏了一封信和一张报纸，关于我的身世。”他想起她跟他说过的话，蹲下身在琴的底座上查找，在侧面一个雕饰着花纹的隐秘处发现一个缝隙，稍稍用力一拨那块板就翘了起来，里面是一张发黄的报纸和一封信。
　　稍加犹豫后，他把信的封口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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