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清平》饮春雪

4、第三章

　　君子素来好玉，方绝鹤自知不配为君子，可也不至于沦做小人，彼时便笑眼相看。
　　这玉器光泽质地皆属上乘，与他腕上玉镯光华相仿，白碧相融，浑然天成。方李两家交不交好方绝鹤确是不知，倒是极为知晓一个道理——无事不登三宝殿。

　　方绝鹤伫立不动，客气得很，李晏婴见状便笑着摇了摇头，将手里玉器置在了几上。他勾身作了揖，侧头温声：“李某行事鲁莽，扰了道长清静，这便先退下了。此玉乃家中世传珍宝，权当小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李晏婴不再多言，也无旁事相扰，竟踱步撤去，转了身，那两仆从也跟了上，几人轻车熟路地在园中找到了捷径，一步两步便渐行渐远。

　　方绝鹤目送三人走远，举手看着玉镯，再看了看李城主赠来的玉镯，哂笑一声。
　　他手心出了薄汗，乃是方才发力强压下心中怪异之感，太过耗费心力所致。
　　他大多功力尚被禹湘子封着，淤血壅阻经脉，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

　　方绝鹤将那玉器收了起来，自觉将有事落在自己头上，此刻也已无睡意，他把剑拍在了几上，反复张合了手掌，看手心的纹路。
　　“涅河城……”方绝鹤向旁张握，旋宫剑倏地飞入他手，但见剑气环绕在其周身，剑身隐隐有出鞘之势。

　　日头溜过，转眼到了未时。
　　方绝鹤一直未动地方，他懒洋洋地曲腿眠在榻上，拿了一卷轴盖在脸上，一副待人的模样。
　　他猜的不错，约莫着有半柱香的时间，果真跑来了小道童传唤，说是掌门于窥星塔传见。

　　四殊观取地巧妙，立于半山之间，下连川河湖海，上接星曜月华。百年前观内有一观月塔，登高可摘月，伸手可掇云。此等仙地后却因魔主沈应离身殒，寰宇庆贺，多放了点儿烟花，炸秃了顶。先掌门念旧，为保其原样，没有修缮。
　　现，世人称之为“窥星塔”，这处设在后山小筑。

　　方绝鹤从未登过此塔，大部分原因在这塔还有一道玄妙处：凡登上此塔还心有杂念者，皆不可视物。至于是真是假，就无从得知。
　　姜雁北常进塔挨罚，可惜出来后总黑着脸，方绝鹤不好开口，便没问过。

　　入塔不可携剑器，方绝鹤将旋宫留在寻声园中，想着空手前去有些单薄，路过玄圃时见了一树含苞的桂花，便随手折了一枝。

　　塔高百尺有余，本赤色的塔身经风雨后，如今也已红白参差了。塔顶高耸入云，却有极为醒目的牌匾，字迹模糊，让人辨认不清，看轮廓，并不是“窥星塔”三字。

　　方绝鹤只抬头看了一眼，觉着自己入塔后多半是个瞎子，干脆闭了眼。他抬手数了数可落脚的檐，一拂袖，飞身踏檐而上。

　　簌簌风声在他耳畔作响，数到第九后，他将手中桂枝抵到塔身，旋身而起，一手拍在檐上，借力入了塔内。

　　塔中倒映星河，脚下一片虚无，头顶高悬四只翘首欲振翅而飞的鹤。方绝鹤睁开眼，还未感叹自己到底是个心无旁骛的，便听禹湘子喝了一声：“弗争。”

　　方绝鹤守这礼数，禹湘子话音刚落，他便“咚”地一声跪下了。

　　跪下后视野竟开阔了些，方绝鹤微微扭了头，禹湘子手持拂尘立于四鹤中心，他不远处站了李晏婴。

　　方绝鹤放下了手中的桂枝，垂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也不敢开口说话，生怕哪句冲撞了禹湘子。
　　李晏婴有些局促，应是没想到禹湘子唤来方绝鹤会有这一出，忙也看向禹湘子，脸上还是挂着浅笑。

　　禹湘子上下挥了挥拂尘，垂眸看他：“为何要你跪下？”
　　方绝鹤仔细想了想：“折花。”
　　禹湘子摇头：“入塔时为何闭目？”

　　方绝鹤沉默。

　　禹湘子问：“《观训》如何？”
　　方绝鹤一滞，道：“但无杂念，一片真心。”

　　禹湘子看着他，那双眸中夹杂太多旁人看不透的，他盯紧自己的弟子，缓缓问道：“世道如何？”
　　方绝鹤浑身一震，他挺直腰板，垂眸朗声：“……人间已历百年涂炭，魔宗虽殒，邪剑撰魂却仍在炼渊。愚徒愿以身证这天道。”

　　禹湘子默，这才看向李晏婴，指着方绝鹤道：“弗争平日里虽顽劣，但张弛有度，他与你同去，我宽心。”
　　方绝鹤抬头，只见李晏婴如松了力，呼出一大口气，向后撤去一步，作了大揖，声音颤抖道：“掌门恩德无量，李某无以为报，待此事平定，日后便任四殊观差遣。”
　　禹湘子点点头，走到方绝鹤身前，师徒二人互相看着，禹湘子沉声：“且起身，莫要再负了。”

　　方绝鹤顺道捡起地上桂枝，交予禹湘子，应声：“愚徒明白。”

　　禹湘子挥了挥拂尘，又看了方绝鹤一眼，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仿佛是说话的时候未到。他一脚踏入星河之中，整个人便消失了。
　　禹湘子这段日子里本应不见观外人，他修行大劫将至，正着手闭关渡劫。这样的关头，竟破格见了李晏婴，怕是……涅河城有大灾。

　　方绝鹤心中有数，见李晏婴兴意乏乏，便不问什么。两人敲定了即刻出发，方绝鹤速速回园取了剑，一时也想不起还该带些什么行囊，便决定不想了。
　　临行前，他又厚着脸皮折了一枝桂，插在湖边淤泥中——全算是给姜雁北做了道别。

　　涅河城与四殊观有山水之距，抛去三日水路，还要骑马走上半天。

　　方绝鹤与李晏婴共乘一舟。
　　河岸起初有些狭窄，驶出两百步之远后才宽阔。河水清澈潺缓，可以清楚看到水中鱼虾。两岸尽是些水草，一苇横渡，藻荇荡漾，难免教人心旷神怡。

　　方绝鹤正作小憩，忽觉船身一震，便微微睁开双眼。他与李晏婴面对面坐着，一睁眼便见这人正盯着自己看。许是因脸皮厚，被人看了这般久，也无不自在，方绝鹤随即回以一笑，先开口道：“城中何事？”

　　李晏婴苦笑一下，道：“……说来话长，事关家事，也有几分不齿之处，恐污了道长耳。”
　　方绝鹤本无意窥探，听闻此话，更觉不便窥探，于是一脸不屑地直起了腰板，拱手邀道：“哦？愿闻其详。”

　　李晏婴：“……”

　　话说这涅河城人杰地灵，商户往来较为频繁，颇有繁荣稳定之象，可谓是金粉荟萃之处。
　　李晏婴他爹李栋不得不说是公正廉明，治理有方，于是深受城中百姓爱戴。只可惜苍天无眼，李大人冷不丁便撒手人寰，未能来得及交代上一两句，就闭了眼。
　　李晏婴接手仓促，一手备那丧葬，一手防着城中暴动，终究落了个马马虎虎，将城内动荡暗流暂且安定了下来。

　　事情发生在第七日的朝夕奠哭之时。那日众亲簇拥着来到各位上准备哭丧，刚刚站稳，便见远远的棺盖竟让人从里面拍了拍，而后推出了一条缝。
　　因血脉至亲之故，众人以为李栋死而复生，喜大于惊，又怕唐突了这份天赐，遂跪伏着逐一上前去。

　　李晏婴的叔伯在最前，几人胆大，试探地伸出头看去。不料就在这时，棺盖猛地被推开，从棺内跑出一张鲜血淋漓的口，一下便咬下了围在棺旁几人的头颅，而后发出瘆人的怪笑，钻入地下失去了踪影。
　　余下的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都觉是个中报应。每人均心怀鬼胎，又不敢声张，待缓和下来后，再看向棺里——嗬！空空如也！

　　方绝鹤听了个囫囵，心中暗暗猜测着究竟是怨灵还是妖邪作祟。他食指轻轻点了点，问道：“公子是担心府上住进了脏东西，想要我祛邪，同时再抓住那张嘴？”
　　李晏婴连忙说：“我想先寻到我爹的身体……”

　　方绝鹤：“……”

　　他隐隐觉得李晏婴话中有话，且对他有所隐瞒，偏这些事又不便下口问讯。方绝鹤面露疑色，向前伏了伏身，似笑非笑：“论阅历，弗争不及正由师兄；论谋略，弗争不及今铎师弟；论武学，不及师叔师伯；论道法，更不及同门旁人。如此棘手之事，公子何故偏偏挑了弗争来呢？”

　　李晏婴同方绝鹤眸子对上，而后又生生挪开，他闭上眼，似乎在思索如何答复，又似乎不愿回答。

　　方绝鹤倒是很想要这个答案，他不作声，轻轻摸着腕子，等李晏婴开口。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船又顿了一顿时，李晏婴才道：“方道长不必妄自菲薄，你同他们皆不一样。”
　　李晏婴多多少少算是半个人精，一番话说下来让人驳不到又追问不了。方绝鹤也失了兴致，慢慢转着腕上玉镯，打算小做休憩。

　　船驶进新域，两岸兰花广布，船舱两边通透，花香弥漫进了舱中。方绝鹤鼻子灵，嗅到花香便微微睁了眼。
　　李晏婴应是常四处奔波，精神状态还不错，正握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方绝鹤朦朦胧胧中看到扇上图案，心中不免嘀咕：倒是个不一样的，旁的公子哥扇上非草木即山水，这位竟是个稚子扑蝶图。

　　再仔细看看，这图又是个残缺的，扇骨虽新，但扇面已破旧不堪，图案墨色渐褪，看样子过不了多久便仅剩一张白屏了。
　　“方道长喜欢这把扇？”李晏婴眸子一转，察觉了方绝鹤目光，“啪”地一声将扇合上，笑意盈盈。

　　方绝鹤遂闭了眼，悠然开口：“确是，不过方某更为中意公子。”
　　李晏婴怔了一怔，什么也没有说。

　　船头偏转，舱外一道光打了进来，李晏婴处在暗处，觉着有些晃眼，向后仰身避过。那道光便不偏不倚，恰恰落在了方绝鹤身上，划过他的眉眼，与眸光争相辉映，又很快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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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部分很长，主角没有金手指，感情线没有误会没有第三者没有白月光，但是开窍比较晚，酌情观阅。
感谢支持，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