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Muki思迁

9、第九章 升温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刚刚过去没几天，宫里便传来了安阳旭生病的消息。由于我处在离中宫甚远的偏僻位置，因此在事情发生后的一天后才得知。
　　那一天依旧是春雨绵绵。
　　“皇上病了？”我手上握着的棋子落了下来，嘣一声响，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你从哪里听来的？陛下不过两天没来。怎么就病的那么厉害了？”
　　“她们说正是因为陛下前些日子着了凉，且朝中政事又繁忙，再加上陛下本身身子骨便不大好，所以这一下就病倒了。”小竹神色慌张地道。
　　“我去看看。”我说。
　　这一天晚上还是春雨绵绵。雨水隐没在无尽的黑夜里，看不见，也听不见雨水落到琉璃瓦上的声音。
　　他居住的长乐宫我从未去过，不知道原来邀月苑和中宫果真离的那样的远。听说也是听说过的，只不过没有走过，总是没有那样的感受深刻，前天晚上他也是冒着这样的大雨，走过这么远这么远的路去看我的吗？
　　也是是因为雨天的缘故，一路上，除了影影绰绰地见到几个撑着伞打着灯笼匆匆而过的太监公公和宫女，几乎没有什么人。偌大的宫廷，夜里竟也是如此冷清。雨声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雨夜，更显得静谧幽深。
　　长乐宫外，一队侍卫把手在屋外。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貌似见过我，见到是我，着急忙慌地便跑进去请安了。
　　没等一会，小太监跑出来，到我面前打了个千，道了声美人请，侍卫们了然，一脸平静地让开路来。
　　我拿过小竹手中的食盒，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宫灯明亮，穿过重重的帷帐透出红色的光晕，我知道，他现在就躺在那里面的暖阁里。然而现在我却停住了脚，犹豫不定起来。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梦，想起了梦里的血光。
　　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惹得我一阵颤抖，食盒随着晃动碰到了屏风边沿，一声“砰”声响起，引得我一阵惊慌，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而就在我恨不得落荒而逃的时候，便听见他轻柔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明月！”
　　这是他的声音吗？为什么如此羸弱。平日里的他虽然说话亦温柔沉静，但是从不是这样有气无力。他果真病的那么严重吗？
　　我想着，脚步便快起来，几乎是跑着进了暖阁里。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掩着嘴轻轻地咳嗽。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中衣，斜靠在那张宽大的床沿边。而他的床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参见陛下。”
　　“过来。”
　　他伸出手，微笑。
　　坐在床边的女人也转过头来，看向我。
　　是南宫宁。
　　“妹妹也来了。真是好巧。”
　　南宫宁一双美丽的凤眼扫过来，看见我手上提着的食盒，笑着走过来亲热地拉起我的手，回头对安阳旭笑道，“还带了好吃的过来，真是有心，对吧，陛下。”
　　安阳旭却恍若未闻，只是注视着我，伸手牵住我的。他的浅浅的棕色的眼睛在这样亮的烛光下仿佛透明的琥珀。
　　他一牵过我的手便皱起了眉，道：“手这么凉，这么快就把我的话忘了？”
　　我听着就急忙着想缩回手，转移话题，道：“比起这个，陛下先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我熬了粥，还热着，现在吃正好，再过会儿，可就凉了。”
　　他还是拉着我的手不放，眼睛里尽是意味不明的笑，仿佛已经将我的小心思看穿了一般，转而对南宫宁道：“宁儿，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南宫宁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也是意味深长的笑意，但是我明白这笑的含义和安阳旭是不同的。她没有多说什么，朝皇帝欠了欠身，柔声道：“那宁儿先告退了。”
　　直到她消失在房中，听得“咿呀”一声关门声响。他才轻轻拿过我手上的食盒，放在一边，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
　　“陛下身体感觉怎么样，可有好些了？”我问。
　　“恩。好些了。”他答道。他说着又咳了一声。
　　我急忙去抚他的背。
　　“听说是因为前些天受了凉？”我游移不定地问。
　　“只是不小心。”他微微笑起来，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很严重吗？陛下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我担心起来。
　　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用担心。
　　“太医呢，太医怎么说。吃了药没有？”我问。
　　他的眉头皱起来，道：“你问的太多了。孤没事。”
　　我却有些生气了。可是我自己并没有想过当时自己在气什么。
　　“陛下前些天还训斥臣妾，今儿倒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孤何时不爱惜自己身子了？”他轻轻地笑起来。
　　“那陛下生了病为什么不好好休息，还看奏折呢？”
　　他扬了扬眉，继续问，“你怎么知道我还在看奏折？”
　　“我看见了。”我说。
　　“看见什么了？”他问。
　　“陛下的桌子上还有打开的没批完奏折，羊毫笔没有放在笔架上，而且笔上面的墨水还是湿的，还有，盖章的印鉴都没有收起来。”我说。
　　他笑了。
　　“爱妃的眼力可真好。”他赞叹似的道。
　　我张了张嘴，忽然想到自己可能太冲动了。我咬了咬唇，低下头，低声道：“陛下请喝粥吧，要凉了。”
　　他嘴唇微勾，似乎在笑我的欲盖弥彰，蓦地伸出手刮了刮我的鼻头，道：“好。”
　　“这粥是爱妃亲自熬的？”他问。
　　我打开食盒，打开瓷盅的盖子，粥的热气噌噌地往外冒。
　　“嗯。”我说着，拿出小勺子把盅里的粥舀到小碗里去。
　　“没有糕点？”他说。
　　“陛下现在还不能吃，等陛下病好些了，臣妾再做给陛下吃。”
　　“遗憾。”他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那仿佛真的十分失望的样子，一时失笑。一个九五至尊的皇上也有像个小孩的时候。
　　我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看着他喝完。
　　“爱妃也来一碗。”他说。
　　“不用了，臣妾不饿，陛下喝吧。”我说。。
　　“暖暖身子。”他说
　　“我不冷。”
　　“那以后不准在下雨天过来。”他说，云淡风轻。
　　“我喝。”我说。斩钉截铁。
　　吃饱喝足，他似乎有些困倦地揉了揉鼻梁。
　　时间还未到亥时。
　　“陛下，累了的话，就先休息吧。”我说。
　　“恩。”
　　我扶着他到了床上，看着他睡下。
　　“陛下，臣妾先告退了。”我替他捻好被子，低声道。
　　“别。”他说，却更像在呓语。拉着我的手已经垂了下去。
　　宫灯在闪烁。我拿起剪子剪掉了两支烛花。
　　灯光暗下来。
　　雨声静下来，风还没停。
　　我凝视着他的睡容，回想起之前的那个梦。
　　梦里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就是安阳旭和欧阳绪言？
　　为什么我会做那样的一个梦？
　　我努力地想忘掉那个梦，但梦中的情景却反而越来越清晰。
　　如果那个梦成了真，我该怎么办？不是不可能，他们原本就是对立的。
　　我想着又忍不住取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了。南宫宁说得对，对于他们而言女人根本算不上什么，他们根本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趴在床沿上，把脸埋在床边的床褥里，不再去想。
　　雨打琉璃瓦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纷乱，终于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双淡淡的棕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本还有些迷糊，这一眼却让我彻底地清醒过来。我看了看床褥纱帘，周围的桌子装饰，这才想起自己并不在自己的宫中。
　　是了，昨儿夜里我到陛下的宫里来看他。这里是长乐宫。我昨天是趴在窗边不小心睡着了。
　　“陛下，我怎么？你？”一时间脑子还没有转过来的我一时也忘了该如何组织语言。而他倒也不急，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陛下，你身子好些了么？”我纠结到最后还是只问出了这一句话。
　　我话音刚落，他捂着嘴强烈地咳嗽起来。
　　“我叫太医来。”我急忙掀了被子便要下床去，他却握住了我的手，摇了摇头。
　　他喘了口气，停了一会，才哑着嗓子道：“不碍事。”
　　我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不知为何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难过？自从欧阳绪言将我送进皇宫，自从我走进了藏花宫的红色大门，自从我乘着马车看到永乐楼那飘动的红色窗帘的时候，我心中的爱就已经随着消逝了。我唯一想的，唯一愿望的，只有离开，只有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从前的一切。我唯一希望的就只有自由。而眼前的这个人，他却是我奔往自由的路上的绊脚石。不，我只是想有机会可以从他的身边逃离。
　　我并不爱他，我知道。只是此时此刻，我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心疼。是我自己的心，我的心。
　　“明月，你总是那么心软？”
　　他说。
　　欧阳绪言说。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有多久没有想起他了，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大概都是上一世的事了，太遥远了，远得我都忘了他什么时候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是我的心太软吗？”我问我自己，也在问记忆里的他。
　　“不是的，你是太善良了。”他说。
　　我心上一惊，忙转向四周寻找，但除了安阳旭别无他人。
　　“饿了么？”他问。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早膳刚完，长乐宫便迎来了第一个来看望的人。
　　“老臣参见陛下。”
　　“皇叔免礼。”安阳旭坐在暖榻上道，他说着，转头对着我道：“快见过敬王。”
　　我听此，急忙下榻拜见。
　　“臣妾见过敬王爷。”
　　他撇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略点了点头。
　　我属于后宫妃嫔，向他行礼不过是一般礼节，于是我只略略行了个礼便起身站在安阳旭身旁了。
　　不过，这位王爷在我入宫之时，我已见过。
　　那时他应该就是坐在安阳旭右边正下首的位置吧。看上去应该是个身体相当康健的中年男人，虽然头发已经有些许白发，但却双目炯炯，甚至还带着些凌厉，大概是当权者才有的气势。不过这样的凌厉我在安阳旭身上却没有感觉到，那是一种让人畏惧的恐怖的感觉，让人不敢与他对视多一眼。
　　“老臣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来探望。陛下身子可有好些了。”他说。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声音大起来仿佛嗓子撕裂开了一般。
　　“多谢皇叔关心。孤的身子孤自己心中有数，只不过是受了风寒，不碍事。多休养些日子便好了。”
　　敬王那仿佛鹰隼看见了猎物一般的眼神看了安阳旭一眼，仿佛是顺带似的那目光也扫过我，随后便笑起来，声音不大，却很有一种气势，道：“陛下不可轻视了这小小风寒，还是要多注意才是。老臣特地把家中珍藏的从西域淘得的野山参送来给陛下，希望陛下养好身子，才能保我加穆国泰民安。”
　　说着，便见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走了上来，里面装着的大概就是他说的野山参。
　　“如此，孤便谢过皇叔了。”
　　安阳旭命总管太监福禄海收下了。
　　“陛下，老臣还有些政事要与陛下商议……”他说着，顿了顿，瞧可我一眼，仿佛在示意此时我不便在场。不过安阳旭却仿佛没有看见，只是说：“皇叔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里也没有外人在。”
　　安阳礼明显不大高兴般的扯了扯嘴角，又朝我撇了一眼，才慢吞吞地道。
　　“陛下，最近赤节旧部的动乱愈发频繁，但陛下最近身子欠安，恐怕不宜多操劳，老臣建议陛下不如将赤节旧部的事交给朝中大将处理，陛下只要他们时时汇报便可，不必事事亲躬。陛下也可以好生的调养身子，保重龙体。”
　　安阳旭听着一边笑，不时地咳嗽几声。
　　“皇叔认为朝中哪位将军适合处理此事。”
　　“霍铮霍将军臣认为就十分适合。谁都知道霍将军虽然年轻，但武功谋略不输老将。”
　　安阳旭低了低头，仿佛陷入了沉思。香炉中的烟缓缓地飘出来，悄无声息地散落到空气中去了。
　　“皇叔所言不无道理。霍铮无疑是处理赤节之事最好的人选，不过，若霍铮去了，都城的守卫便只有禁卫军，恐怕力量不够。”
　　“都城还有慕老将军把手，还有我敬王的兵马，大可不必担忧。”安阳礼那鹰隼一样的眼睛紧紧地若有若无的盯在了安阳旭的身上，那仿佛饿虎扑食的气势让我觉得一阵不安。
　　“皇叔考虑的周到……”
　　他说着，还要说什么，忽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时竟止不住。
　　我连忙慌张地叫人宣太医过来，但他们的这一场谈话也因此无疾而终了。
　　安阳礼看着太医来给安阳旭把了脉，开了药方，又询问了太医几句要进补些什么注意些什么，接着又叮嘱了安阳旭几句才离开。那时，我又觉得他仿佛又是一个普通的叔父，和普通人家的叔父一样关心着自己的侄子。虽然我感觉到在这些时间里安阳旭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仿佛他既不在乎来自叔父的关心，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陛下方才可都听见了，不可以再如此操劳了。”我说。
　　他没有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大门的方向，仿佛陷入了沉思，他的眉头紧蹙，嘴巴也紧紧地呡着。
　　他在想什么？安阳礼吗？
　　“陛下。”我轻声地唤他。
　　他仿佛彻底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完全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许久，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从沉思中回过神后便笑了。笑着又咳嗽起来。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一幕有些感伤。虽然我不知道这感伤从哪里来，但这感伤却在不知不觉中浸润在了这春日潮湿的空气中了。
　　在这样的空气中，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道：“我去煲药。陛下好好休息一下。昨儿夜里陛下一定没睡好。”
　　他仿佛有些意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最后也只是淡淡地笑，道：“这种事让底下人去做就好了，何苦要自己亲自去。”
　　我也不再解释，只是说：“这一次，我来。”
　　我想起来，他昨天夜里说起想吃点心。也许是这几天生了病，吃的太清淡了些，难免觉得口中无滋无味。趁着煲药的时间做着红豆糕给他解解馋吧。不过他口味刁钻的很，喜欢甜，但又不能太甜，更不能太腻，除了味蕾，气味也要清香，嗅觉也要满足。形状倒还不挑剔，他不大喜欢太花哨的样子，即使十分厉害的厨师恐怕也很难一下子中他的心意。毕竟一个人的喜好是太私人的事。怎样的甜是太甜，怎么的腻是太腻，怎样的香是淡淡的清香，怎样的形状才不花哨用完熟悉他的人才懂。他吃点心总要喝一杯普洱茶，必须是普洱，其他的茶不喝，而这一次他在病中，不宜喝茶，那点心的味道就需比平常淡些。本来将做点心这事情交给御膳房的人来也不是不可，只是怕御膳房的厨子想不到这许多，若到时没有中他的意，倒适得其反，想做好事反而成了坏事。虽然和他相处不过一月，对于他的喜好，甚至小挑剔，小习惯我却都已经了然于心，倒是自己动手放心些。
　　果然他见了我端了一盘还热腾腾的红豆糕来时顿时便眉开眼笑，盘子刚刚放到桌子上他便拿起筷子要夹。
　　我止住了他，道：“先喝药。”
　　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便让宫女把药端上来。我看着他那颇有些闷闷不乐的脸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端过药碗，凑到他身旁去，道：“呐，臣妾喂陛下喝。”
　　他抬了抬眉，又看了我一眼，仿佛十分不屑这哄小孩子般的手法，但我把药汤送到他嘴边时，他还是十分配合地喝下去了。
　　只是药汤一入口，他眉头便蹙地更紧，又开始咳嗽不止。
　　我紧张起来，难道是我的药煎错了？
　　“这药太苦了。”他说。
　　我蹙着眉看着这碗黑乎乎的药汤，那苦涩的味道冲入我的鼻中。
　　“可是陛下必须喝药才能好，忍忍，一下就喝完了。”
　　他又咳了一声，道：“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
　　他说的一本正经。
　　“你不喝孤也不喝。”
　　我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屏住呼吸，舀了一勺便要往嘴里送。但一只手却止住了我。
　　“孤让你喝你就喝？”
　　“陛下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我说。随着挣开他的手，一口吞了那一勺药汤
　　真的很苦。我忍不住把眉头蹙地更深。
　　“嗯！”我又送了一勺药汤到他嘴边。
　　他没说什么静静地吞了药。
　　我还要喝第二口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一般地止住我，道：“你当这是汤，这是药。不能随便喝。”
　　我忍住笑，把药碗放到他的手上，道：“那陛下就乖乖地自己喝完。”
　　“哦！你这是苦肉计。”他仿佛恍然大悟般的叫出声来。
　　“臣妾不过是谨遵圣命。”我说。
　　他吃瘪，最后仿佛认命般的道：“那至少要喂孤喝完吧。”
　　我忍不住笑了，也不再和他玩闹，便拿过药碗一口一口喂他喝完了药。
　　喝完了药，吃着红豆糕时，太监公公来报，青柳夫人来拜见。
　　她今天穿着一条十分素雅的白色纱裙，绣着云纹，显得有些单薄，不过不可否认依旧美丽。
　　“宁儿，过来尝尝明月的手艺。”
　　南宫宁走到安阳旭身旁坐下，夹起一块红豆糕吃了，笑道：“不愧是明月，这手艺果真是一般的厨子比不上的。”
　　她吃完，拿出手绢拭了拭唇。
　　“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方才来时，臣妾偶然碰到王太医，问了一句，说是从长乐宫来，臣妾有些担心可是陛下的病的事，便过来了。”她一边说一边靠过去伸手去探安阳旭的额头，仿佛要确认他是否有发烧。
　　我下意识地避开眼不去看他们的亲密。
　　“孤没事。不过是明月担心，所以才叫了太医过来。”
　　“哦，原来如此，那便好。有妹妹在陛下身边，臣妾也不用担心了。”她笑道。
　　“确实，有明月在孤身边，你就不用担心了。她照顾得很好。”他说着，眼睛便也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我低下头红了脸。
　　我听见了他轻而愉快的笑声。
　　这一度，没有人说话。有微风轻轻地吹过，敲动着窗子，发出轻快地嗒嗒声。
　　忽而，一声清脆的仿佛破窗而入的哐啷声响起，我们三人齐齐转头去看，便见一只黑色的猫咪正蹲在窗子下舔着毛发。
　　那只猫咪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我忽然想起那时在竹林里好像也见到过一只黑毛蓝眼睛的猫。
　　“哟，原来是这只小东西。”安阳旭对这只蓝眼睛的黑猫很熟悉，直接走过去抱了起来。
　　黑猫只是喵喵叫了几声，便很乖顺的窝在安阳旭的臂弯里。
　　看来安阳旭确实就是这只黑猫的主人了。
　　“原来是陛下养的猫啊，我说呢，谁这么大胆敢这么闯进陛下的寝宫来。”南宫宁开玩笑似的道。
　　安阳旭一边抚着猫咪的毛发，一边笑道：“这小东西就是喜欢到处捣乱。就只一点，总是懂得如何回来。”
　　“即使是猫，也知道谁对它好，哪里是自己的窝。对吧，明月？”南宫宁笑道，忽然转过头看向我，问道。
　　我看着那只猫，看着那只猫蓝色的眼睛，还在惊疑为什么它会出现在离长乐宫那样远的邀月苑的后山竹林里，一时间竟没有回过神来，只胡乱地应了一个嗯字，便听南宫宁又笑起来，道：“看来明月是真喜欢这只猫，都盯着它目不转睛了。”
　　“果真喜欢。”安阳旭仿佛是听了南宫宁打趣的话，便顺势问我道。
　　“嗯……臣妾只是想起之前在邀月苑的竹林里，也见过一只一模一样的猫。不知道是不是？”
　　“那指定是陛下的猫了。看看这猫蓝色的眼睛，绝非中原之物。再者，这宫里陛下养了，谁还敢再养一只和陛下一样的。”南宫宁接过话头道。
　　“那这小家伙可真是太能跑了。”我笑道，而望着那黑猫的蓝色的眼睛时，我却觉得自己仿佛中了咒，掉进了海底，不自觉地便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黑猫的头。
　　“是啊，这小东西不受管束，到处跑，孤也无暇照管，底下人恐怕也不那么尽心。”安阳旭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看着我。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仿佛浮浮沉沉着某些我不能完全了解却模模糊糊能够感受到的某种意味。
　　“陛下干什么拿那种眼神看我？”
　　“孤觉得也许把这小东西托付爱妃照管必是十分妥帖。爱妃可愿意？”
　　“啊？”
　　然而未等我反应过来，安阳旭便已自顾自地下了决定。
　　“从今以后，这小东西就麻烦爱妃了。”他一边对着我坏笑着一边用闲着的手拉过我，顺势在我的额上落下一吻，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如此，孤若是不在，明月在宫里也不必太闷了。”
　　原来是这样吗？我看着他那双笑开了的眼睛，心里不禁生出了些感动的情绪来。这是不是代表他其实一直都怕我在宫里孤单，是不是代表他一直都想着我，一直都担心我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在继续看着那双眼睛，我在害怕，我害怕再一次纵身悬崖，粉身碎骨不止，心恐怕真的便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恢复。
　　“好吧，不过在你病好之前先把它交给小竹。”我说。
　　“好。”安阳旭答应得无比爽快。
　　我见了他那小得意的模样忍不住地锤了下他的胸口。而这时的我已然忘记了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南宫宁在长乐宫用过午膳之后便回了宫。她要走倒提醒了了我似乎在长乐宫呆的时间有些久了，便也要告退回宫。然而安阳旭却不由分说地把我留下，只借口说：“刚刚谁说要照顾孤，孤的身子还没好，你倒要走了？”
　　他如此一说，我反倒不知该如何辩驳。南宫宁倒是一下子看清了形势，马上便迎合着安阳旭的话道：“是啊，陛下身边若是有妹妹照顾，我们也都放心些，底下人哪里有妹妹照顾得周全呢？”
　　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被留在了长乐宫照顾患病在身的安阳旭。
　　不过安阳旭的病却迟迟没有完全好的迹象。在这个乱世，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祸事发生，永远没有平息的时候。赤节旧部的事情在敬王的建议下交由霍铮处理，而我也因此有幸见过这位传说中的虎将一面。
　　他长得很高大，穿着一身的军装铠甲，昂首阔步，步子虽然迈得很大，却也很稳，即使远远地见到他的身影，也可知这是一位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将士。
　　他的样貌亦是不俗，剑眉星目，眼瞳漆黑而明亮，目光坚毅而清澈。这是他和安阳旭绝不相同的地方。安阳旭的眼神澄澈却让人迷惑，而他却是完全的坦荡。我想这就是帝王和将军的不同。我从未在谁的眼神中看到过这样坦率的眼睛。而同样拥有黑曜石般的黑色眼瞳，他和欧阳绪言也绝不相同，他的眼睛黑而亮，像黑暗中的灯，而欧阳绪言的眼睛是黑夜中的深潭。就在看见他的眼神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即使他不是一位将军也绝不会是一般人。
　　他走进殿前，抱拳单膝跪地，朗声道：“臣参见陛下。”他的声音亦是坦坦荡荡，好像即便他是皇帝的臣子，就算他必须跪地行礼，他在人格上也并不低他的王一等。可爱的自尊和骄傲。
　　安阳旭道：“平身。”
　　“谢皇上。”他说。随即站了起来。我和他的眼神有一秒钟的碰撞，但是他立刻便将眼神移开。
　　“想必霍将军也猜到孤此次召你入宫的目的。”
　　“想来是赤节旧部的事。”霍铮亦不避，直接道。
　　“孤最近身体欠佳，敬王提议将此事交给你处理十分合适，你意下如何？”
　　“赤节旧部不过一团散沙，不足挂齿。只不过臣若领兵去了赤节，那都城的守卫必将减弱，臣以为至少让臣的副将带领部分兵马留下比较妥当。”霍铮说得头头是道，不带任何犹豫，想来他早已做好事前的考虑，以及他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
　　“不必了，都城有禁卫军，还有敬王和慕容将军的兵马可以调遣，你马上领兵前去，速战速决。”安阳旭也同样态度坚决，不容置喙。实话说，我实在很少能看见他如此认真的样子，还真是很稀奇。
　　霍铮抱拳领命，便转身离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战场上常胜将军，也是我第一次闻到战场的味道。
　　虽说赤节的事情虽已交给霍铮，但他仍然需要每天让人报告战事，每天与大臣议事，于他而言，每一天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于是他的病也一天一天地拖着没有好全的时候。我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每天提醒他按时吃饭，喝药，给他泡茶，做小点心，在他批阅奏折的时候在一旁给他研墨，在烛火暗下来的时候剪掉灯花，陪着他一直到更深露重。
　　“明月，先去睡吧。”他总是这么说。
　　“我不困。”我说。
　　“我看完这些也就睡了。”
　　“那我也不差那一会，我等你。”
　　他只能无奈失笑。
　　“陛下，我想问陛下一个问题。”我说。
　　他很是惊讶地哦了一声，握住羊毫笔的手停住了，侧过头看着我，挑了挑眉，道：“问。”
　　“陛下每日要处理的事情这么多，难道朝中没有人可以替陛下分担么？”
　　“他们要做的事情也不少。”
　　“是啊！”我忍不住感叹，忽又想起他生病之前，那时候他仿佛清闲得很？想到此，我又忍不住笑了。
　　果然他又觉得奇怪了。
　　“笑什么？”
　　我看着他，学他的样子点了点他的鼻尖，道：“以前我总以为陛下成天都没有事情，总有空闲去各个妃子的宫中去游乐。”
　　他听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愉快，反而笑起来，道：“没想到孤竟然给明月这样的错觉，倒是孤的不是。”
　　“难道不是？”
　　他没再回答，只是笑，笑着又咳嗽了几声。
　　“看看，陛下这样一天天地不好好休息，什么时候才能好全。总不能一直这样。”我有些担忧。
　　他还是笑，仿佛丝毫也不在意，只是道：“孤记起来，之前曾请明月为孤弹奏一曲凤求凰，因为种种事情，迟迟没如愿，不如今夜就为孤奏一曲，如何？”
　　“现在？”
　　“福禄海，把琴呈上。”
　　站在一旁的福禄海公公领命，随即便要叫人放好琴桌，凳子凳子等物，我看那阵势真真太麻烦，在这深夜里可是像要起了一场骚乱，倒坏了心情。便阻止道：“听琴可有些麻烦了。我随身戴着玉笛，吹首我家乡的小曲子给陛下听可好。”
　　他盯着我想了一会，时间不长不短，既让人觉得有些担心，又不让人不耐烦。最后，他只笑着挑眉，点头算同意了。
　　这首曲子声音不大不小，不轻快也不忧伤，如同春日的风，夏天的细雨，秋天的云，冬天的落尽叶子之后的树一般，无声地温柔地抚慰着人心。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从前师父在时，总是在深夜时分吹起这首曲子，这是一首很适合深夜的曲子，即使在寂静的无边的黑夜里，在世间的人，动物甚至树都沉睡着的深夜里也不会有任何惊扰。
　　安阳旭早已经停了笔，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他已经躺倒在椅背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我走过去，注视着他的睡脸，手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直疼到心里去。
　　“你一定累坏了吧。”我小声的趴在椅子扶手上自言自语般地道：“可是陛下这样睡可容易着凉，也不舒服。”我虽然这么说着，却也终究不忍心叫醒他，只能去拿了个羊毛毯子过来盖在他的身上。
　　而我刚给他盖上，要给他掖好时，他却忽然握住了我的手，睁开了眼睛。
　　他就那样很久很久地注视着我，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在深夜的灯光下仿佛变得更清澈，也更深邃。谁能说清澈的眼睛不能是深邃的呢？也许最清澈的眼睛才最深邃。
　　“陛下，困了就……”我的话还未完，他便忽然把我一把拉到怀中，羊毛毯子便顺势裹到了我身上。而他的吻也如疾风暴雨一般笼罩了我。
　　这个吻和以往所有的吻都不同，温柔却强烈，绵长而浓郁，仿佛带着万分的情绪却只敢一点一点地倾诉，好像生怕把对方吓跑，又怕流露得太少无法把自己的情感传递到对方的心里。这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他的震颤，因为激动和抑制而产生的颤动。这样的震颤让我困惑，仿佛眼前吻着我的这个人已经爱了我很久很久。可是我的大脑却在告诉我不可能。然而，很快我唯一的理智也迷失了，在那样的吻下，我的所有所有都陷落了。
　　后来的后来，夜已经不知走到哪里了。他在我的耳边给我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皇帝，被世人称为战无不胜的战神，因为他打仗从未有过败绩，即使是平时的游戏，他也从没有输过。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女孩，他一见到她就喜欢她。后来他终于娶到了这个女孩，他也给了这个女孩全部的宠爱。可是，他没有料到，这个女孩其实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打败仗的滋味。”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停，才继续道：“也曾经有人提醒他，他最宠爱的这个妃子是敌国的细作，但他都不愿意相信，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见她和敌国的人见面，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说到这里，又停下来，这一次停了许久也没听见他再开口。我忍不住问他，“后来呢？”
　　“他亲手杀了她，起兵灭了她的国家。”
　　很奇怪，听到这样一个血腥的结局，我并没有太多的恐惧，相反，只觉得一种暗暗涌动的悲伤，那悲伤就像埋在很深很深的地层里水源一样，几乎悄无声息地慢慢地渗透到泥土深处。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倾听着深层的水渗透到泥土里的声音。
　　“你可觉得这故事里的皇帝太狠心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狠心还是心伤到疯狂，我说不上来。
　　“若换了陛下，陛下会怎么做？”
　　他很久没有做声，只是把我抱的更紧，最后的最后才终于开口：“也许孤会比他更心狠。”
　　我笑了，眼泪却落下来，滴落到深色枕巾上，刚好落在枕巾上刺着的凤凰的眼睛里。
　　曾经有个人好像也说过相似的话。
　　“男人最不可忍受的就是背叛，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
　　“那若是男人受到背叛，会怎么做？”
　　“割袍断义。”
　　“女人的背叛呢？”
　　“永不再见。”
　　“那个男人会不会伤心。”
　　“当然。”
　　“那他做那样决绝的事是因为伤心吗？”
　　“不只是伤心，还有愤怒。”
　　“可是愤怒难道不是因为伤了心的缘故？”
　　“不，愤怒是因为践踏了男儿的自尊心。”他说。
　　“他是因为皇帝的尊严受到了伤害才如此做的吗？”我问安阳旭。
　　他很久没有回答，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了。
　　“因为她骗了他。”他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