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御用肥猫

137、返行 一三七

　　齐祯回到自己屋里，并没有兴冲冲地换衣裳去见客，他独自一人站在树下，拿起平日练习用的弓箭。
　　他瞄准落下来的树叶子，又换方向瞄准天边飞过的野雁，最后犹豫了半天也没出箭。
　　肖寒就默默跟在齐祯身后，他知道哥哥此刻并没有因为兑现了赌约而高兴。经历了刚才在定世的那一遭，肖寒比谁都能感受到齐祯心里的索然无味。
　　肖寒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选择转身，偷偷摸出了国公府的侧门，直至傍晚用膳前才回来。
　　肖寒回来的时候，齐祯已经换上了干净高雅的锦衣，端坐在正堂的众人之中，如同一尊精美的装饰品，供四周的客人们吹捧。
　　他如今成了焦点，整个屋子里的谈资似乎每一句都是围绕自己。可齐祯只是始终淡淡地笑着，并不怎么开口答话。
　　换做平时，必会有人说他惺惺作态，可现在，连老公爷也只说：“这孩子天生少言寡语，性子格外沉稳。”
　　“是啊，祯少爷一看就是个耐得住性子的，否则哪里能练就今日这番奇才？”
　　“要我说，还是国公府对于子嗣教导有方，不然一个刚归家没多久的孩子，怎么会如此出众呢？”
　　“我听说世子夫人对这孩子视如己出，日日都待在身边教养，果然还得是嫡母才会教养孩子。”
　　......
　　客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所有人都爱听的场面话，唯独齐祯，勉强假装的笑容最后也渐渐落下了。
　　“祖父。”
　　一位客人刚要继续套近乎时，齐祯突然出声道。
　　老公爷看向他，难得和蔼地问：“怎么了？”
　　“我累了，便不打扰诸位雅兴了。”说罢，便起身，冲着长辈施了一礼，最后便离开了正堂。
　　江月柔看出了齐祯心中的烦闷，只能替他遮掩道：“这孩子自从今日起就没合过眼，现在校验结束了，又在咱们这儿坐了这么久，怕是累坏了又不便直说，诸位，见谅啊。”
　　齐祯走出去的时候还能听见屋子里的人对江月柔道：“祯少爷能遇上夫人这样的主母，实在是幸运。换做别的人家，一个外室的孩子要想登堂入室，那是万万......”
　　后面的话，齐祯没听清，也因为不想听，所以才额外加快了脚步，回了无名院。

　　肖寒从外边回来，刚巧就目睹了齐祯黑着脸匆匆逃离的这一幕。
　　在这个使世界上，只剩他这个小小的孩童能与齐祯感同身受了。
　　肖寒怀里藏了鼓鼓囊囊的一个包裹，他上前敲了敲齐祯的门，屋里传来声音：“用不着伺候，不必进来。”
　　肖寒道：“哥哥，是我。”
　　里面沉默了片刻，便传来脚步声，齐祯他开了门。
　　肖寒怀里的包裹似乎很沉，他径直走到圆桌边，将那藏着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齐祯疑惑，问：“这是什么东西？”
　　肖寒笑嘿嘿地对齐祯道“哥哥自己打开看看。”
　　齐祯伸手，三两下将那东西拆开了，一瞧，顿时惊讶地问道：“你上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银子？！”
　　肖寒却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也一并放到了桌子上，推到齐祯的手边，乖乖解释道：“自我那回知道外边有了关于哥哥的赌局，便寻了机会，到你房里拿走了这块玉佩，拿出府，到典当铺子里换了银子也去赌坊里下注，全押的你赢！果不其然，我就知道哥哥肯定可以的！所以今日才又去收了注，可收了不少银钱呢！我现在不仅赎回了这块玉佩，还多出了这么好些银子银票！哥哥你快数数，这里至少还有五百两呢！”
　　肖寒高高兴兴地向齐祯说着这些银子的来龙去脉，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厉害，也觉得定能得到齐祯的夸赞，却不成想，齐祯的面色反而沉了下来：“你来我房里偷走了这块玉佩？”
　　肖寒的眉飞色舞顿时一滞，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齐祯的不悦，立刻从盛放的花儿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蔫道：“我想让哥哥开心......”
　　齐祯道；“你之前不是口口声声说将这块玉佩交给我存放么？你既然想拿回去，与我直说便是了，何必偷偷摸摸。”
　　肖寒小声道：“我若是直接问哥哥要，哥哥就会问缘由，我若是说了缘由，哥哥必定就不给了，我若是编一个借口，那又是说谎......左右都不是好的作为，所以我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哥哥，反正现在玉佩回来了，还赚了这么多银子，你就把它们都收好吧。”
　　齐祯冷漠道：“用你的玉佩换来的银子，怎么也不该落到我手里，你自己收着吧。”
　　肖寒最怕齐祯对自己用这番冷淡的态度说话，他心下着急起来，道：“我只是一个小孩子，用不着这么多的钱，哥哥，还是你收好吧。”
　　齐祯道：“我吃穿不愁，用不着银子。”
　　肖寒道：“如何用不着？与我同屋的伙计，本来懒懒散散的一个人，自从被三房的夫人打赏过一次后，现在但凡是三夫人的一个吩咐，都干得可带劲儿了！哥哥，国公府家大业大，阖府上下的关系比缠在一起的麻线还乱，如果有了银子做打赏，哥哥在府里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齐祯看着小小的肖寒嘴里净说这些世道老成的话，心中更不是滋味，他只觉得让肖寒过早懂得了充满算计和利益的人情世故，这不是件好事。齐祯便道：“我在这府里如何自处，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是你自己的课业学得还不够吗？”
　　肖寒却替齐祯打定主意了，他自顾自地将桌上的银两又全都收了起来，塞到齐祯放置衣物的柜子里，道：“哥哥，这回我不论怎样都不会自说自话地拿你屋子里任何一件东西了。我知道拿而不告是为偷，我认。我回去就把四书抄三遍，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肖寒一边说着，一边昂首挺胸地看着齐祯。
　　齐祯注视着眼前个子拔高了半个头的小小人儿，最终是忍俊不禁。
　　这孩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认错，可这态度，哪里是真觉得自己错了？
　　也罢也罢......不管是不是真的认错，知道心中还明白是非，那还算好。
　　齐祯终于笑了，发自肺腑的，——被肖寒逗笑了。
　　但心却是暖融融的。
　　他一边面上仍要硬装严肃，一边却给自己台阶下，道：“自己说的，三遍，少一个字都不行。还有...这么多银子，我根本没地方花，真是烦。我看就给你做几套新衣服吧。”
　　肖寒扬起甜甜的笑脸，道：“好——！”

　　前面正堂里的贵客们据说是与老公爷畅饮到了深夜才离开。
　　肖寒也喜于没人在意而能够留宿无名院。
　　到了第二日要用午饭之前，东曦院的丫鬟突然来传话，说是“老夫人唤祯少爷去她院子里用膳”。
　　肖寒刚把院子里的树叶扫走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他不由得与齐祯对视了一眼。
　　东曦院是老夫人的院子，除非逢年过节，平时那院里不轻易传膳，更不会记得叫上齐祯这号小辈。
　　齐祯也只是回了句：“知道了，等我换件衣裳就立即去祖母那里。”
　　那丫鬟瞧见齐祯身边就肖寒这么一个孩子在照顾着，脸上立刻故作震惊道：“呀，这院里的人呢？怎么没见在伺候着？竟敢这么偷懒么？简直反了天了！等奴婢回去告诉了老夫人，看他们还敢不敢！”
　　肖寒心里嘟囔：你们当真是第一天知道这里的下人喜欢偷懒吗？早不管教晚不管教，偏偏等人在府里熬出了头才想起来给人撑腰，真是马后炮。
　　肖寒将心里的鄙夷藏在了眼底，身旁的齐祯也只是附和道：“是我不喜欢人多手杂，一点小事不必惊动祖母。”
　　丫鬟道：“祯少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主子，伺候主子是他们做下人的本分。他们一个个的每个月领着月银却不干事，这叫什么道理？祯祯少爷也太过心慈了些。”说着，丫鬟欠了欠身便告辞离开，可步子刚到院门口又停住了，折回身子道：“还有一事要禀明祯少爷，方才门房上传话到老夫人那里，说世子爷正在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用午膳了。”说完这句，她才是真的走了。
　　一听父亲要回府，齐祯的确来了精神。
　　他的喜悦被肖寒尽收眼底，肖寒见他终于看展露笑颜，心中也快慰。

　　这是齐祯来国公府之后第二次踏入东曦院，上一回进来是为了寻父亲，翻墙趴窗，偷偷摸摸，而这一回，光景截然不同。自他踏进这院子起，里面每个下人瞧见他都是笑着行礼的。
　　齐祯一路走进了正堂，见老夫人坐在朝南的主位上，齐祯跪地请安道：“祖母。”
　　老夫人也知道自己平时对齐祯过于冷漠，若今日态度转变得太快，那就太刻意、太虚伪了。老夫人虽然已五十多岁，但仍旧最爱面子，也最放不下架子。
　　她看着眼前这个向来不被自己喜欢的孙子，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懊恼，她正了正色，看上去依旧是一派高不可攀的姿态，但言语里却少了许多平时的疏离：“先起身坐着吧，等你父亲回来了咱们再一同入席。”
　　齐祯恭顺道：“是。”
　　齐祯中规中矩地在一旁坐下，不见拘谨也不见松散，既不喝茶也不开口说话，就这么端正地在那儿坐着，屋子里的气氛僵住，老夫人终是没沉住气，率先开口道：“你昨日一鸣惊人，很是为我们国公府长了脸面，做得很好。”
　　齐祯道：“祖母过奖了。”
　　老夫人：“......没听你父亲说起过你善骑射，莫不是真的与弓箭有缘，十分顺手？”
　　齐祯道：“没有缘分之说，顺手不顺手的也就那样，只是觉得并无多难。”
　　老夫人笑道：“那便是天赋，天赋就是有缘。”
　　齐祯道：“也许是因为练习地格外勤快了些。”
　　老夫人问；“哦？格外勤快那是有多勤快？”
　　齐祯答：“晨曦亮起前就起床练，月辉落下后也还在练。晌午他人小憩时练，沐浴闲暇的日子也还是练。躺在床榻上睡觉时琢磨风向与力度的掌控，提笔写字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回忆姿势对错。”齐祯实事求是道。
　　屋子里外的人正都听着，心中无不感叹佩服的。
　　老夫人无言，除了点点头，只说了二字：“甚好。”
　　随后就是相顾无言。
　　屋子里的气氛正到了最尴尬的时候，就在老夫人绞尽脑汁想着要不要再扯个什么别的话题拉进祖孙关系时，外头来报：世子回来了。
　　今日东曦院摆着的筵席十分丰盛，冷荤热炒，暖酒甜汤，样样不少。
　　光是一顿寻常日子里的午饭，就要比普通官宦人家的年夜饭还丰富多样。
　　今日老夫人干脆把三房子嗣都叫了过来，大中午的东曦院里就热闹了起来。
　　以往，这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的场合里，齐祯是最隐形的一个人，而今却大不一样。
　　齐祯从昨日起就是燕京城里的头号人物，大街小巷都是关于他的传闻。因此，不善酒饮的齐颂笙，也因为替儿子高兴骄傲，不用别人灌酒，自己就先喝起来了。前来与他举杯的一个也没拦着，人家劝几盏，他就豪饮几盏，看得一旁的江月柔都开始着急。
　　痛饮间，三房的老爷醉醺醺道：“这回可好了，一直盼着咱们齐家能出个会武的，这下可不就盼来了么？”
　　大抵是这三老爷也喝大了，嘴里说话也没个轻重，他继续露骨直接道：“能在定世的校验上大出风头，那必定是要被皇家盯上咯！这不，边关那里不还是不见消停么？达蒙天骐把自己儿子送来我们北燕又有多大用啊？除了归顺他的部落不来骚扰，其余的蝼蚁部族不还是缠着咱们么？哼，这下可好咯！据说陛下马上就要征兵请将，每户人家要出个男儿！咱们国公府这么大的脸面，可不得做个表率么？要我说，皇家人肯定想要咱们祯儿去，这么年轻就能有此等功夫，不好好栽培历练，岂不可惜咯？”
　　三老爷这话虽然是醉酒之言，但却句句属实，且句句说进在座诸位的心坎了。
　　为何齐祯拿了个甲等，就能一下子这么受人待见了？
　　这里头藏着的玄妙不就在此么。
　　定世作为燕京的头等学府，正是为朝廷培养和挑选良才的。
　　今年适逢用人之际，现在只要是燕京里的达官显贵，都知道皇家要征召军队的消息。为了带动百姓，官家氏族们也要让自己家的孩子参军，在军队里谋个一官半职。
　　若是自家子弟真能在边关的这几年立下一点大小功劳，那回来后若想入朝为官，便是轻而易举了。毕竟燕京城里的一些功勋世家，爵位虽是世袭，但一代代下去，权利越来越小。因此想要家族世代绵延，必须大力培养子孙人才。
　　国公府的爵位到齐颂笙手里已经是第四代，可惜齐颂笙走上仕途是被逼无奈，老公爷如今每日上朝也就只是应个卯，再这样这下，盛国公府还能威风到几时？
　　如今齐祯这样了得的箭法真真是中了老公爷和老夫人，他们必定会让齐祯抓住这次参军的机会。
　　在世家大族里，尤其是庶子，想要熬出头，参军入伍和科考读书，也的确是建功立业的最好机会。
　　三房老爷既然借着酒意把话言明了，那老公爷也不再隐瞒，他对齐祯直言：“不错，参军的消息属实，现在就只差陛下写圣旨了，到时候旨意一旦真的下来，咱们国公府的最佳人选就是祯儿。”
　　其余人听了这话心头都没多大波澜，都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但意想不到的是，齐颂笙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道：“不行！战场危险！日日风餐露宿不说，万一有个好歹，我将来九泉之下如何向许珍交代！？”
　　老公爷板起脸来；“目光短浅的东西！有些功名不奋力一搏，哪里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老夫人见齐颂笙惹了老公爷生气，立刻道：“颂笙说的酒话而已，哪里会真的让祯儿错过这个机会，你说是吧，颂笙？”
　　齐颂笙打着酒嗝红着脸道：“不是酒话！祯儿不能去守关！他才来燕京多久？过过几天好日子？这就又要把他送出去？我不舍得！不能让他去！咱们府上又不缺血脉子弟，干什么非得祯儿不可？这事我不同意！就算祯儿到时候真的被你们将名字呈送上去了，我也要上奏陛下，将祯儿换下来！”
　　老公爷顿时面色铁青，恨铁不成钢地猛地一拍桌子，惊得四座噤若寒蝉，他直指着醉醺醺的齐颂笙，道：“孽障！活了三十几的年纪了，还成天把这偌大的家业当玩物！你要是还一直这样天真烂漫下去，我看你这世子也别当了！咱们府里确实不缺可以继承家业的人！”
　　老夫人急得直给老公爷直抚背顺气，她苦口婆心道：“哎呀老爷呀，你看看颂笙现在那烂醉的样子，干什么非得跟一个醉汉置气啊。”
　　老公爷道；“就是醉了才吐真言呢！我看他现在敢这么说，日后也必定敢这么做！”
　　好好一顿饭，原本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却不曾想一下子就僵了，那喝得七荤八素的三老爷还跟个没事人一般打酒嗝，道：“哎呀，爹，你怎么就生了气呢。好好喝酒吃饭，干什么这么大火气？唉我说二哥啊，今儿午膳，这屋子里怎么不见你那一房最得宠的妾啊？就那个...秋姨娘和她儿子，怎么不见他二人呢？”
　　二老爷齐颂良黑着脸，不搭理三老爷。
　　旁人替他回答道：“昨日晖哥儿不知怎么的，在校场上挨了人打了。秋姨娘现在正守着旁边照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