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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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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李问站在吴复生右边,目光眺望着和他同一方向,黑漆漆一片,这个染厂几乎建在荒郊野外,来个人他们一清二楚,除了他们六个常驻,根本没人打扰,算是个搞制作的好地方。
但是之前他一直埋头画画,从来没有在黑夜中凝视染厂外面的情况。
黑暗看久了,让人头皮发麻。
他转向吴复生:“怎么了?”
吴复生从黑暗中抽出目光,静静凝视身边的人。
李问顿时安心了许多,明明出来之前还很紧张,但仿佛只要看到身边这个人在,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吴复生就好像有可以扭转天地的能力。
当然是很夸张的形容,但李问觉得即使带给自己紧张感的是面前这个人,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解决。
吴复生的眼睛告诉他,无论如何,他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李问莫名笃定。
“嗯?”他发出疑惑的声音。
吴复生眨了眨眼睛,李问的注意力却在他的嘴唇。
明明见识过他杀人,愤怒,甚至死前的无措,明明该害怕的,李问却在此刻还是觉得吴复生是个温柔的人,大概就是因为他的嘴唇?
看起来既薄情又深情。
可吴复生告诉过他自己是极少数不为女人而活的男人,所以他的深情最后究竟会用在谁的身上?
“你以前接触过我们这一行?”
吴复生终于开口,把李问魂飞天外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
李问摇摇头,自从发现吴复生情绪不对之后,他就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解释,其实只要打死不说,对方也无从查起,没有因,只有果,纵然是吴复生,也绝对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在心里暗忖下一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他揣测吴复生的下一个问题大概是“那为什么会那么巧你……”
“不是指做假|钞,以前造假过吗?”
“嗯?”李问突然被问到自己没想到过的问题,愣了片刻,吴复生重复了自己的问题,然后点起一支烟,指尖的那一点点光亮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如果此时面前有面镜子,李问就能看到自己的表情有多少漏洞能被对方捕捉到,但他没有,他甚至在吴复生淡然的表情之下,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
“有过。”李问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帮人画过假画,丢勒那副很著名的《骑士、死神与魔鬼》,你知道吧?我画过,不对,应该说是复制过。”
吴复生手中的烟只抽了几口,被他无情丢掉,“那副铜版画难度很高,你是怎么完成的?”
李问突然变得兴奋起来,邀功似的展示自己的能力:“其实不难,我看铜板上的印文,就可以估计雕刻的深浅,画纸虽然比较复杂,但是只要掌握技术,移动光源就能看出纹理,行家用的油墨多数都是植物油,干得快,稳定,但我用核桃油、煤灰和松节油混合,至于画纸的质感,我只要把纸放进碳酸钙和木质素就能泡出来相同的质感。”
“你很厉害。”吴复生对着他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李问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
吴复生却什么都不再多说,看了他半晌,转身进了屋子,留李问一个人在黑暗中没头脑地站着。
站了许久,直到确定这场和吴复生的对话已经彻底结束,李问还是没有离开。
没一会儿,他看到吴复生的车子被发动开了出去,车灯在黑暗中尤其瞩目,李问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有些沮丧,明明被吴复生说“你很厉害”,却因为他的态度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李问回到房间,脱了衣服走进浴室,热水浇在身上赶走了所有身体上的不适感,但驱赶不走心里的不适感。
他抬头看着花洒眼睛被水流冲击地视野模糊,大脑却逐渐清醒过来。
想到了!
究竟是哪里不对……他想到了!
这次从醒过来就一直因为自己上一次杀了吴复生而浑浑噩噩地生活,他根本没有复制过那副《骑士、死神与魔鬼》!
他这辈子如果被人调查,根本就没有画过假画的任何证据!
卖假画的商家不认识他,市面上的假画没有一张是出自他手!
如果吴复生去调查这件事他该怎么解释?吴复生现在是去调查了吗?
还是不对……
李问关了热水,随意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渍,裹了衣服坐在床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手脚冰凉。
还是不对,上次吴复生是怎么找到他的?
在阮文的画展上相遇,吴复生明显已经是有备而来,对了,他拿着那副《骑士、死神与魔鬼》,他找过假画卖家,他买了那幅画,才找到了自己!
那么这一次呢?
李问精神压力太大,导致他从一开始就忘了这一系列的发展趋势,明明是一环扣一环,如果自己最初的那一环就出了错,又怎么会导致后面的结果?
自己明明没有画过假画,那么吴复生为什么还是会出现在阮文的画展上?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李问把嘴唇咬得发白,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咚咚咚”敲响了鑫叔的门。
他们两个这段时间几乎都泡在染厂,鑫叔古董店也不回了,就陪他住在这儿。
鑫叔开了门,眼睛迷蒙着,“怎么……”话还没说完,看李问湿着头发,脸色惨白,表情肃穆,明显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赶快进来,你这是怎么了?”鑫叔一下子清醒了。
李问轻轻握了握拳,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反常,他弯弯唇角:“没什么,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鑫叔在他对面坐下,李问咽了咽口水,也坐下了,“在我加入之前,你们肯定也试图找过可以完美复制美金的人,你们是怎么找的?”
鑫叔“嗨”了一声,“我还以为少爷跟你说了什么,有什么大问题呢。”他高高提起的警惕瞬间放松下来。
李问抿唇,试图掩盖自己的紧张,“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鑫叔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李问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你的工作是一切工序最重要的开端,所以少爷也很重视,他亲自看遍了市面上所有的假画,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年轻人啊,在这一块来说,没人比你做得更好,前途无量啊。”鑫叔欣慰地拍了拍李问的肩膀。
而李问手里的水杯却在同时似乎是没拿稳,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14
“我叫吴复生,香港人,三代都是做假|钞的,家族从来没有人做过牢,因为我们守行规,只做批发。买家都是当今有权有势的人,他们一直都很保护我们一家。我不敢说自己可以保证什么,但是有一样我可以保证,就是我出产的超级美金,是全世界最多人喜欢的像真画。”
“你怎么说,黑也不会变成白。”
“只看到黑跟白的人,永远都是失败者。”
……
李问满头大汗从睡梦中惊醒,片刻间竟然分不出自己到底醒了没有。
就好像掉进了一个轮回,从遇到吴复生开始,到杀死他,然后再遇到他。
莫比乌斯环。
简直荒谬。
可自己现在确实身处于这样的荒谬之中。
李问轻轻舒了口气,抹掉头上的冷汗,看到窗帘隐隐透出的光,走到窗口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悄悄往下看。
天刚亮,鑫叔应该还没起床,他们今天的任务是继续完善电板。
准确的电板要付出的心力比绘画多得多。
但李问一直心不在焉。
距离那天晚上和吴复生的谈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吴复生基本没出现过,出现后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只会询问鑫叔进度情况,联系一些什么人,好像很忙碌的样子,从不跟他独处。
李问心里有些问题想问,又不知如何问出口,毕竟一旦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吴复生就彻底成了他无法面对的人。
实话说,李问已经有些后悔主动搅入这趟浑水中来,可是,没了他,吴复生他们又该怎么办?
不是他太过高看自己,他们这个团队,没他还真不行。
“阿问,你看这一版。”
李问正在发呆,鑫叔拿着新印好的模板打断他的思绪,李问顺手接了过去,目光沿着线条一点点描摹。
已经无限接近真品了。
可他完全兴奋不起来。
鑫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跟少爷一模一样,看到这些一点儿都不激动?”
李问轻轻叹了口气,苦笑,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就是有可能一模一样才叫人头痛。
“鑫叔。”李问靠墙站着,歪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嗯?”
“吴复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完显得很纠结,似乎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鑫叔瞥他一眼:“我就知道,你觉得他难相处是吧?他为难你了?”
“没有。”李问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心烦得不得了。
鑫叔暗暗笑了两声,“不管怎么样,你别在意,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你有能力,少爷知道,不会亏待你的。”
李问丧气地低头,“算了……”他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比较好,自己犯的错,就要自己去弥补,付出什么代价都是活该。
“他从小跟着他老爸闯天下,耳濡目染,见惯了商战上的打打杀杀勾心斗角,脾气是古怪了一些,但是不至于心眼多坏,对我们也很好。”
李问都准备结束这个话题转身离开了,鑫叔才娓娓道来,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母亲呢?”好像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李问有些好奇。
“死得早。”鑫叔毕竟是老人,连这些似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被人害死的,他那会儿还小,没人教,只能跟着他老爸,他老爸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想着自己死了以后要把一切都交给他,所以少爷从小到大什么大场面都见过。”
李问微微皱眉,“年纪那么小就经历那么多?”
鑫叔笑了,“当然跟你这种普通孩子不一样,好在他聪明,又命大,他老爸被人害死之后,他也能一个人扛起生意,把我们聚在一起,还遇到了你。”看得出来鑫叔是真的很欣赏他:“有你在,我相信我们算是苦尽甘来了。”
李问咧嘴干笑两声,脸又垮下来。
“少爷喜欢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就像他老爸死去,他一滴眼泪没掉,默默把人聚齐重振生意,很多人都觉得他冷血,但是我知道,他是把那份仇放在心里,想要等到合适的时间,慢慢算。”
鑫叔聊到老吴老板的时候,情绪低沉了一些,李问心里一咯噔,想起从前种种,吴复生确实是个记仇的人。
“他在很多事上显得成熟稳重,但在更多事情上,爱耍小性子爱钻牛角尖,不计较当下,以后,如果你们有什么摩擦,你千万不要和他明面上对着来,他最讨厌那个。”
李问真心实意地怀着感恩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张嘴:“他以前杀过人吗?”
鑫叔看了他一眼:“怎么?害怕?”
李问没有回答,其实他猜得到答案,但还是想问。
“阿问啊,他和你不一样,你要明白,有些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选择逃跑,而有些人,注定只能选择在遇到危险之前主动出击,如果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就已经输了。”
李问直挺的腰终于弯了下来,像个虾子,心里百味杂陈。
他心道:我明白,可我想知道,如果他以为我是那个将他置于危险之中的人,他会不会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