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一景盛夏

8、0:00

　　卧室的灯很亮，大门到卧室之前的路程都被照亮了，心里安定了许多，转身关了大门，他一边思索着刚刚放了几只蚊子进来，今晚会不会睡不着，一边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手掌沾了点水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就当洗好了脸。

　　关掉厕所的灯，飞快地回到卧室，两腿搭在床边将脚上的鞋子蹬掉，迅速坐在床上，双腿盘起，好像行动慢了，就会有怪物从床下伸出手抓住他的脚腕，将他拖入床下的缝隙里——那个又脏又暗的世界。

　　他对床底下的那只怪物的恐惧源自那一天。

　　他在玩弹球——就是那种塑料的带着很强的弹性的球体，有时候里面还会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不小心把弹球弄到床底下，他蹲下身，撩起床单却没看见弹球。

　　他俯低身子，将眼睛顺着床边往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冒出冷汗，连忙站起身飞快的蹦到床上去，还不忘将长长的床单盖回原位。

　　他感觉浑身酸麻，说不上来的感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后来他有一天早上跟父母说起这弹球的事情，那时，妈妈正忙着做饭，爸爸也正忙着准备出门，听到他的说法，爸爸说有什么事情找妈妈，妈妈指了指厨房玻璃门角落的木质扫把：“拿扫把够出来就行了，自己去。”

　　他战战兢兢的拿着比他手腕粗了两倍的扫把走到床边的时候，还是没有勇气掀起床单，顺着床单距离地面那一条小缝，他往后稍稍退了一点，将自己穿着拖鞋的脚暴露在光线下面。

　　“现在是白天，它不敢出来。”他默念着，将扫把在床底下掏了掏。

　　第一下，因为距离不够远，只扫出来了一些灰尘，第二下，他扫出来一个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的饼干袋子，第三下，一个黑漆漆的肚皮朝上的甲壳虫躺在了他面前。

　　他立刻尖叫着逃开。

　　从那以后，他经常有东西掉到床下面，他也不会捡，他认为那只床底下的怪物在故意逗他，又或者，觉得他的行为打扰了他睡觉，所以报复他。

　　先让他空手而归，随后顺手将垃圾袋丢给他，见他还不死心，就丢出一个虫子的尸体，等他趴在地上往里面看的时候，它就会出其不意的冲出来，两只黑漆漆的带着长长的尖细的指甲的大掌就会将他的头一把抱住。

　　随后将他拖入黑暗里面。

　　或许，他挣扎的厉害，那个怪物会直接把他的头拔掉——就像他喜欢玩弹球那样——把他的头当弹球玩。

　　他已经不玩弹球很久了。

　　对面格栏里棕色的钟表咔嚓咔嚓的走着，装饰的金色外漆退成了银色，晚上九点十五分，他该睡了。但屋里寂静的可怕，妈妈说开着灯会浪费电，可不开灯，他害怕那些怪物出来。

　　他先打开床头的小夜灯。

　　盯着门口圆圆的电灯开关犹豫很久，他很喜欢阳阳家的灯，他房间的灯都是那种拉绳的，还有成成家的灯，他家的灯都在床头，伸出手就能够到，他觉得自己房间的构造摆设应该挪一挪，但是想起根本没有空应付他的父母，这个问题只能搁置。

　　心里天人交战了许久，他将床尾的被子打开一个角，拢出一个人的空隙，看了看自己到门口开关的距离，算好路程，壮士断腕般冲过去。

　　咔哒——
　　关了灯，房间瞬间归于漆黑，他眼睛还没能寻找到足够的光线，但他完全顾不上，顺着脚边踩着的位置，飞速爬上床，将先前揭开的被角拉着盖在自己身上，将头也埋了进去，整个过程迅速又轻快。

　　他蒙在被窝里，听着钟表咔哒声，蜷缩着身体不敢动弹。

　　等了一会儿。

　　他蠕动着身子，从床尾往床头爬，被子压在他身上，紧贴着他的身体，没有一丝空隙，他屏住呼吸，紧紧抿着嘴巴，在被窝中缓缓移动。

　　腿稍微支起来一点，他就停下来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衣服和被子之间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在寂静漆黑的夜晚被放大。

　　外面没有动静，他就一骨碌钻到另一头，然后躺平，假装自己和被子一样平，看不出里面躺了一个小孩。

　　因为憋的太久，被子里没有足够的新鲜空气，闷热促使他不由得稍稍喘了口气，随后立刻憋住。

　　通常这个时候，被子外面一定有个可怕的大怪物从柜子下面的缝隙或者洗衣机下面的缝隙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升腾到半空，然后瞪着可怕猩红的大眼睛盯着他，只要他露出一点部位，怪物就会龇着锯齿状的牙，流着恶心的口水，笑眯眯的看着他说：“我发现喽！”

　　怪物会张开干枯丑陋的只有三根指头的爪子将他从被窝拽出来，一边轻蔑的嘲笑他的躲藏技术不够好，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发散出令人作呕的口气，然后将它吞掉。

　　他绷紧了身子，让自己能够从外面看起来更平坦一些。

　　或许床下的那只怪物被他刚刚开灯等一系列动作吵醒，现在和那个大怪物一起蹲在床边等他露馅？

　　床下的怪物他没见过，但下面那么脏，全是灰尘，那怪物一定也脏兮兮的，想到要是被他毛茸茸沾着灰尘的手臂提起来，他浑身一个冷战。

　　他这么小，应该不够怪物吃的吧，两只怪物怎么分他呢？

　　会不会因为分赃不平，就像阿里巴巴和三十个大盗那样，谁都想要财宝，最后两败俱伤，这样它们是不是就不会注意到他了？

　　可是，按他的理解来说，床下的怪物应该很喜欢睡觉，白天睡觉，晚上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可能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毕竟攻击他的机会很少，而且不定时。

　　又或者它很懒，毕竟睡着的时候不会饿，他睡那么多觉，应该不会饿的那么快，书上说熊在冬天来临之前会大量进食努力长胖，冬天之后就会进入冬眠，因为一直不进食，之前存储的能量这时候就会派上用处。

　　可它什么时候会进食呢？

　　它能够在床底下生存，体型应该不会很大。

　　或许，上次的虫子尸体只是教训，有时候他都能听见它的呼噜声，应该性格比较温顺吧。

　　那它会不会打不过从阴暗角落里出来的怪物？

　　他仿佛听到了来自床下怪物的喘息声，好像受了伤，它低吼了一声，然后粗重的鼻息声呼哧呼哧的，越来越近，好像躲回了床底下养伤去了。

　　完了，这下只剩下那个大怪物了。

　　说实话，他真的不喜欢从阴暗角落里生长出来的怪物，因为墙角不仅有灰尘，而且长期见不到光，卫生间潮湿或者楼上的地板漏水，墙壁偶尔会发霉，白色的墙壁上全是黑色的霉菌点点。

　　那一处堆放家具，小窗联通着卫生间，他的能量来源于那边所有的漆黑的地方。

　　这房间漆黑的角落那么多，他一边从墙上攀升，一边有别的地方的阴影顺应他的召唤附着在他的身上，就像动画片里的那些机甲，能够合成身体。

　　或许，怪物就像阿拉丁神灯那样，像云朵一样的身躯，可以随意变换大小，还有健硕的肌肉也说不定，它从阴暗的角落里滋生出来，飘浮在他的意思被子上空，仔细的盯着他，寻找他任何一点漏洞。

　　也许此刻，他那四只像龙一样地脚正踩在他的被子上。

　　它战胜了床底下的那只怪物，现在是不是就在被子上耐心等待着，等待这个没有人分食的猎物露出破绽，那时，他伺机出动。

　　尽管浑身僵硬，他也不敢翻身抬腿，生怕惊扰了它，意识迷迷糊糊，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但他很确定一件事，他从一开始在漫画上、动画片上看到阿拉丁神灯的神就不喜欢，觉得他很可怕，从一团漆黑的烟雾中浮现，还是蓝色的，如果他发怒了，就是红色的，长得那么健硕的男人怎么会躲在那么小的一个茶壶里？

　　他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被人塞进去的吧？

　　那他成为阿拉丁神灯里的神之前，他是什么样的神？或者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呢？那个八字胡，看起来就不像是好人，嗯，应该不像是好妖怪。

　　那些对着他许愿的人真的不会害怕吗？

　　随随便便许愿就能实现愿望，难道不担心妖怪下一秒通体漆黑张着血盆大口，漏出惨白尖利的牙齿说：“我要你的腿～～～～”

　　想到这里，双腿不由自主弹动了一下。

　　他猛地惊醒。

　　应该没有被怪物发现吧？怪物会不会现在将脸正好贴在他脸的位置呢？怪物的嗅觉应该不灵敏吧。

　　他屏住呼吸，等到觉得怪物闻了一圈离开，他小幅的喘气，紧紧的闭上眼，脑子里又开始想：如果被怪物吃了，他黑洞洞的嘴巴又通往哪里呢？

　　他的肚子在哪里，会像气球一样涨大，那笨重的身体带着他又会去哪里呢？

　　意识彻底模糊。

　　睡着后的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梦境。

　　在梦里，小区的屋顶都被烧着了，到处都是橙黄的火苗，路上没有人，原本就坍塌的房顶不断地掉落，那一竖排他觉得阴森寒凉的瓦房烧了起来。

　　支撑房梁瓦片的木头被点着，瓦片吧嗒砸在地上，远处有个喷火的龙四处放火，他想逃跑，可是无论怎么逃跑，他都好像在原地打转，两条腿疯狂的摆动，沉重的腿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好不容易提起来，地面又会打滑。

　　他趴在地上，被一股吸力往后拽去，怪物龙很快就追上了他。

　　他被迫应战，脑子里突然浮现要保护家园的念头，他立刻翻身，一边躲避怪物龙的攻击，一边扑灭房屋的火苗。

　　人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世界上即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要守护，这里是他的家园。

　　路旁的梧桐树正在剧烈的燃烧，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团黑灰，然后坍塌落地。

　　天空灰蒙蒙的，烧后的树叶残片跟着风卷上了天空，天色更暗了。

　　整个世界被黑色的灰烬笼罩着，有带着火星的树叶，废纸一边燃烧一边往天空飘去，有的擦着他的衣角，他连忙拍掉火苗。

　　梦里的世界感官是迟钝的，他感受不到火苗舔舐手掌的灼烫，只觉得手心一片粗粝，是火舌卷过衣角，布料的粗糙，随后是刺痛的感觉。

　　房屋火势烧的正旺，他身处火堆中心，四周灼热，他着急的满头大汗，火舌卷去了一部分头发，怪物龙朝他飞了过来，他躲闪不及被瞬间击飞。

　　身体撞在墙壁上，胸口闷痛，吐出一口血，他凶狠的盯着怪物龙，在它下次攻击的时候捡起身边烧了一半的木头抵抗攻击。

　　在触碰到的一瞬，手里的木头变成了一把匕首，刺破了怪物龙的掌心，怪物龙怒吼着咆哮一声，朝着他的左肩猛击一掌逃离开。

　　他看到手里的武器变了，胆子大了起来。

　　这时候，他好像看到怪物头上与有个绿色的长条，掉了一点，露出了红色。

　　原来那是它的血条，只要不断攻击，它血条掉光就能击败它了。

　　想好逻辑，他发现自己现在能够弹跳起来，在怪物朝他喷出火球的瞬间，他一个闪身躲开了攻击，他不断弹跳躲开火球攻击，身体灵活的在火势中穿梭，沿着屋顶上这一连排的顶梁朝着怪物飞速奔去，他一边跑，背后的瓦片一边掉落。

　　背后的世界在他经过后迅速坍塌。

　　他看到了怪物胸口红色发光的东西。

　　他手一挥，匕首变成了长剑。

　　“啊啊啊————”他怒气值满，凶狠的冲向正在偷偷疗伤的巨龙，长剑贯穿巨龙身体的一瞬，他神情放松了许多。

　　终于打败了啊！

　　可自己口中不断地吐出鲜红的液体，让他好奇，胸口疼痛，他低头，原来巨龙这么点小伤根本不需要治疗，只是为了引他过来，那双丑陋的爪子穿透了他的胸膛，怪兽发出桀桀的??。

　　“你永远无法战胜我——”巨大的回音充斥在耳际。

　　无边的痛意。

　　意识散尽前，他感受到跌落在地，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的疼痛。

　　“哈——呼哈——呼呼——呼——”他猛地睁开眼。

　　被子将他蒙着有些喘不过气，他将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头，大口大口地呼吸，黑暗的夜里，窗户外面有一丝丝亮光投在了墙上。

　　他打开床头橘黄色的小灯。

　　看着天花板，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缓不过神，一身冷汗，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个梦，他做了许多次，有时候，他是被怪物的火球吞噬，有时候是被一爪穿心，有时候他是跟怪物殊死搏斗，力竭而亡。

　　他记得最深刻的感受，都是怪物朝他得意的笑着，一爪穿心，然后拔出，他听见身体血肉粘腻的声音，听见血滴答滴答落在地面的声音，他跪伏在地，最后一头栽向地面，磕在粗粝的水泥地面上，好疼。

　　他侧头，钟表金色的指针反光，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

　　听着指针的咔哒声，房间依旧宁静，他们好像还没回来。

　　他试探着开口，嗓音干涩沙哑：“你在吗？”

　　没有应答，他想了想，伸出胳膊，小灯刚好照在他的手上，手臂和手掌投影在天花板上。

　　“嗨。”黑影很快出现，“你怎么了？你不是在睡觉吗？”

　　他哑着嗓子，有些哽咽：“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黑影语调轻快：“没事，你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瞬：“我就是有些睡不着。”

　　“做噩梦了？”黑影小声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眼角滚落在两鬓，他点点头：“嗯。”

　　黑影再问：“做了什么噩梦。”

　　他摇摇头，将泪水蹭在枕头上：“不记得了，就是觉得很害怕。”

　　以前，爸爸妈妈有时候晚上很早把他哄睡，然后再出去应酬，后来工作很忙，经常不回来，就跟他说回来自己泡面，或者把剩饭热一热，再或者去邻居奶奶家吃饭。

　　他一个人很久了。

　　他侧过身，墙上的影子也侧过来，仿佛面对面。

　　他伸出手，影子也伸出手。

　　指尖一片冰凉，墙壁的寒冷从指尖渗入，他缩了一下。

　　“对不起。”影子开口道，似乎些失落。

　　男孩完全不在意：“你冷吗？”
　　影子摇摇头：“不冷。”
　　“你冷吗？”
　　男孩裹紧被子：“不冷。”

　　“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男孩看着天花板，再次伸出手靠近墙：“不知道，睡醒了，明天早上应该就能见到了。”

　　“嗯。”影子感觉得到男孩心情很低落。

　　“我给你变个魔术吧。”影子提议。

　　“什么魔术？”

　　“你看了就知道，你仔细看着啊。”

　　随后，白净的墙上飞舞起了黑影。

　　一会儿大鹏展翅，一会儿小兔子乖乖，一会儿金蟒吐信子。

　　男孩非要说他比划的是一条眼镜蛇。

　　影子沉默了一下，妥协道：“眼镜蛇就眼镜蛇。”

　　一只开屏的孔雀，又或者一个大胖子，就像哆啦A梦里面的胖虎。

　　另外一边是一个瘦子，两人说着话。

　　“你好，我是胖子。”
　　“你好，我是瘦子。”

　　“你看我会变瘦。”
　　“你看我会变胖。”

　　他看着墙上边还不停的影子，呵呵笑了起来，时不时跟它争辩两句，说它变的不对，方才心底的害怕与恐惧消散了许多。

　　影子的幼稚剧情太蠢了，他看着墙上不断变换的形态，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影子还在墙上不断变换着，还构建了一个世界，给他讲着故事。

　　“海鸥飞翔～醋溜～”

　　他认真听着，他本来想问问影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故事，他小时候也有人讲故事吗，可是眼皮太过沉重，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咔哒的钟表声里参杂着均匀的呼吸声。

　　影子讲故事的声音也小了很多，停下了变换，看了看男孩，他早已睡着，嘴角还带着安心满足的笑容，它顺着墙壁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晚安。”影子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