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梅花五

19、19、朋友

　　豫让浑身一绷，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把这人处理掉。
　　那人却笑哈哈地走上来，继续发话：“不好意思被我撞见啊，你说这事……唉呸，怎么是个……”借着刚露出半个脸的月亮，他看清了豫让的模样，刚啐了一口，却又停住。
　　豫让猛地转过身去，迈了一步——事实上，两个人都愣住了。
　　少顷，那人疾步上前握住豫让的肩头：“……让？……是不是你，豫让？”
　　豫让被他捏得甚是疼痛，但没有挣扎，停了一下，他道：“是我。王申。”
　　被称作王申的人是豫让打小的朋友，也算是个好人家的子弟，背着把剑以剑客自居，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尽管如此，两人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后来豫让投在智瑶门下，偶尔也和他见过几次，吃过几次饭，还赠过他一些东西。不过王申东游西逛潇洒惯了，倒也不怎么去打搅豫让，所以两个人的关系基本上是属于那种“亲而不密”型的。
　　此刻王申紧握着豫让，激动地快要呐喊了：“你……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
　　“我……”豫让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他在想要不要把王申带到自己那个“家”里去。
　　“你？你嗓子怎么了？”王申却又发现了什么，“豫让，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这些时候都跑到哪里去了？是谁？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豫让被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吵得有些发懵，身体晃来晃去。
　　“走！”王申见他不答，拉着他就想往明处走。
　　豫让猛然甩开他的手，却又叹了口气，暗哑地道：“走吧。”
　　“上哪去？……你先告诉我啊……你……”王申上蹿下跳地跟着豫让来到那个肮脏的桥洞里，看着他一屁股坐在那堆散发着异味的棉絮上，简直是目瞪口呆了。
　　王申突然有点不确定起来，他熟悉豫让的姿态与神韵，即使很久不见也可以一眼就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可是，这并不就代表要他相信，这个半人半鬼、邋里邋遢的家伙就是过去那个玉树临风般的青年。
　　他不由得退后了一步，惯常笑嘻嘻的脸拉了下来，半天竟未说出话来。
　　豫让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朋友，不知为何会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又叹了一口气：“申兄……好久不见……”
　　王申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了，他上前一步，顾不得肮脏把豫让抓在手里：“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豫让的声音仿佛被火炭烤过——事实上也的确是：“你坐下，听我说。”
　　王申四处看了一下，皱皱眉，但还是很快地坐在豫让面前：“快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害你？”
　　豫让摇摇头，他的语言功能逐渐恢复：“没有。这都是我自己弄得。”
　　他犹豫了一会儿，把事情的始末原委简要地对王申说了一遍，寥寥数句，言简意赅，对于自己的复杂感受只字未提。
　　尽管如此，说完之后，豫让还是感到胸腔里沉重的浊气似是消散了一些，轻飘飘的悲喜交织的情绪袭击着他，使他不禁浅浅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于是王申看到一个很可怕的笑容，他呆了呆，开始苦恼地搓脸。搓了一会儿，他骤然抬起头，几乎要扑到豫让身上去：“……你这个傻瓜哎……”
　　豫让脸上可怕的笑容却有了扩大的趋势：“我不傻。……你们从前说我傻，我是承认的。不过这件事，我没什么后悔的。”
　　“你还不后悔！”王申脱口而出，恨铁不成钢地抓住豫让脏兮兮的衣袖，“你至于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吗？……好，就算你要为智瑶报仇……你不是说赵襄子放了你一次，还把你留下来了吗。你何不对他假以辞色，留在他身边骗取他的信任，然后侍机把他宰了不就是了！”
　　豫让认真摇摇头：“他肯因为义放过我，不杀我。我又怎么能做出欺骗他，骗取他信任的事来呢？”
　　王申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半晌垂下手去，重重地“唉”了一声。
　　他好像失了主意似的左右四顾，最后又举起手试探性地触碰着豫让的脸，声音低下来：“让，疼吗还？……身上，身上也是这样吗？”
　　豫让侧侧脸躲开他，亦低声道：“不。不疼了。”
　　王申看着他，满面愁容：“你呀你，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呢！”他说着，突然低下头去。
　　“没有以后……”豫让喃喃道。他看到王申垂下的睫毛上挂了几颗小小的水滴，不由得住了口。王申是什么人，嘻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家伙，做再不入流的事也要做得潇潇洒洒，被家里打一顿赶出来，还满脸的若无其事——现在，是在哭吗？
　　他犹豫了：“你怎么了……”
　　王申没说话，好一会儿，右手快速地从脸上擦过，用力地推在豫让胸脯上：“我怎么了！我认识你这种大傻瓜觉得丢脸！”他嚷得气势汹汹，声音却有点哽，脸上还残留着一道泪痕。
　　豫让猝不及防，后脑勺撞在身后的石壁上，邦的一声，疼得眼冒金星。
　　王申也听得动静有点大了，慌忙凑了过去，扳过豫让的头：“怎么样？没事吧？”
　　他的气息温热地喷在豫让的耳边，豫让不禁有些紧张。很久以来，他没有和别人这样接近过了——除了是那次，在赵无恤的府上——他很不习惯。他可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和智瑶的特殊关系，王申也不例外。
　　于是豫让轻轻推了推王申：“没事。”
　　王申一把打掉他的手，坚持仔细研究了他的后脑勺后，方才松开他僵硬的肩膀，沮丧地撤回去。
　　闷了一会儿，王申长叹一声，道：“好吧。我来帮你。”
　　豫让变了脸：“你帮我什么？”
　　王申也奇怪了：“还能什么，帮你杀赵无恤呗。……我想想，我得干点什么……”
　　豫让皱起眉头：“我不用你帮我这个……”
　　王申道：“什么意思？那么你要我帮你什么？”
　　豫让顿了一下，道：“帮我收尸。”
　　他看王申呲起牙欲发难，很快地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你先听我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事……你也看见了，我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状况的……我不想连累谁，也不需要谁的帮助……我自己……能行。之所以什么都告诉你——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的人——因为我们关系这样，我也信得过你。……这样说吧，我告诉你，也算是有求于你。你等会儿就走吧，我知道你当我是朋友，那就再也不要过来……打搅我。别管我，快了，快了，我自己会处理的。你好好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如果可能，帮我收尸就好了。”
　　王申怒道：“你……”
　　豫让再次打断他：“我知道，不管我得不得手，估计也不会留下什么全尸了……其实也无所谓，他都尸骨无存，我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在乎那个……不过我估计，无论成不成功，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那时候，我就不在乎别人知道我的身分了。所以，如果有可能，还是收殓了我吧。……你别说我傻啊，小时候我娘告诉我，横死的人，如果没有个冢——就是有块骨殖也好——就像我们活人没有家，谁也找不到它，成为孤魂野鬼。智大夫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我找不到他，现在我也这样，岂不是……假使我还有个落脚的地方，我进了地府，也能打探一下他的情况。……我得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你，我替你报仇了……”
　　开始王申还面色铁青地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胡说八道，欲言又止，到了最后，他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话都徘徊半日才出口：“……他不就是对你还比较器重吗？值得你这么干吗？”
　　豫让想了想，道：“不是值不值得，是我愿意。”
　　王申无语，末了闷声道：“不行。我不让你去。我不想看你死，也没兴趣给你收尸。”
　　豫让忍不住有些急恼了——说了半天！他提高了声音：“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了？你觉得我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呢！”
　　王申沉默片刻，道：“让，你不要一根筋了。你在这里等着必死无疑，方法还有很多嘛，我们再好好想一想，跟我走吧。”
　　豫让看着他，道：“我不走。你走吧。”
　　王申耍赖般地把腿放下来，道：“我不走！除非你跟着我，否则我就不走了。我就在这里坐着，我倒要看你能干点什么。”
　　豫让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难过，胸口起伏几下，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王申赶紧爬起来扯住他：“去哪？”
　　豫让一言不发，猛地甩开他。
　　王申被他甩得一个踉跄，差点没又坐回地上。他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大力气也这么大的豫让，也没从他这里受过这种待遇，可他一点也不生气——看见豫让如今的鬼样子，他又如何能生的起气来！
　　情急之下，他不加思索地再次扑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豫让：“不许走！我不叫你走！”
　　“你！……”豫让被他死死抱着，挣不出去，恼地拧过头来，“你干什么？你非要留在这里就留着吧，我不用你帮，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好了。……你不帮我就算了，还要害我！”
　　王申仰起下巴，两人的脸更近了，几乎要贴在一起：“我就害你了……看我干吗？也想杀我灭口啊？”
　　豫让恼怒地推他，却是没有推动。他又气又急，眼睛都有点模糊，声音也发颤了：“王申，你放开我，我求你了，你别管我了！”
　　王申眼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上一层雾气，心里抖了一下——也只有这双漂亮的眼睛，才能看出他往昔的风采。
　　他松开豫让，但手还紧紧抓着其袖子不放，几乎是哀求的意味：“豫让啊，你这傻瓜，我能看着你送死吗？走吧，你信我一回，我一定帮你想出办法来，行吗？”
　　豫让抽抽袖子没抽动，终于叹了口气，勉强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