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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哀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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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让潜回了那个漆器作坊一趟,挖出自己埋藏的一柄短剑,然后离开了那里。当然,在离开之前,他还顺走了一点别的东西。就当是我的工钱了,他很悲哀地想。
他住在近郊一片荒地的一个破草棚子里。那地方很偏,而正值冬天,漫野萧瑟,所以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于是豫让得以整天对着一罐东西发呆,看那罐东西看得呼吸困难,想问题想得走投无路。
他可以一直这样想下去,直到想出结果为止。但是肚子不允许。
吃完了带来的食物,他的短剑却没有投掷向那只掠过草棚的野兔。他只有着一支剑了,最后的一支剑,他要让它只发挥一次完美的作用。
他在野地里挖出一点未收割完全的根茎,但是吃不下。最终,他不得不直了直腰,深吸一口气,揣着仅有的几个铜钱向城里走去。
“粥……”豫让刚含糊地朝粥摊老板发出一个音节,就听到后面清脆的铁器撞击的声音:“没有看到吧,看到要报告哦!不许隐瞒……”
豫让身上的肌肉本能地紧起来,他慢慢侧了脸,果然看到一个有几分像自己的东西:那是自己的画像。
“你说要什么?”老板有点奇怪地看着这个垂着头的青年,他的脸苍白得要命。
豫让突然一低头,几乎是擦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卫兵们过去了。
他在城里转悠了一圈,把所有钱用掉,买了些黍米糕。余下的半块黍米糕揣在怀里,吃饱之后的他觉得身上似乎是恢复了些温度。
人来人往的大街是这样的不真实,他眯起眼睛长长地看了一眼,无比坚决地沿着来路走回去。
豫让回到自己的窝棚,他甚至没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就把那一罐快要凝结的生漆倒在自己脸上。
粘腻而光滑的漆顺着他的脸流下去,豫让被熟悉的气味所包围了。他躺倒在地上,闭好眼睛,仿佛是享受着上天赐予的甘露一样。
脸上有点发痒了,欲让忍不住伸手去抓了抓,然后就势把沾满那些东西的手伸进衣襟,在赤裸的前胸抹了一把。
手是冰凉的,身上也是冰凉的,但那些生漆,却开始散发出灼热的温度来,豫让静静体味着,竟会觉得有些舒服。
随着时间的推移,脸上的瘙痒越来越剧烈,豫让痒得难过,很不体恤自己的拼命抓着。
灼烧感也更强烈了,却没能使他身体继续热乎起来,他比刚才更冷了。
没有什么能够冰冷我除非它曾经给过我温暖。
豫让不知道自己来来回回抓了多少次,最后竟会抓下一指甲的异物,他睁开眼瞥了一下,褐色里夹杂着些白色的片状物:也许是皮肤。
浓郁刺鼻的气味闻得快要麻木了,而那剧痒夹杂着痛,从脸上一丝丝向内蔓延。豫让难过极了,他想冲到结了冰的河边拼命洗脸,只要能洗去这折磨人神经的东西;他想把头撞在一边,只要能让他摆脱这种毒素浸染的难熬……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脸上痒痛得实在钻心时,把那些液体往身上转移一些。
就这样,他也很不舒服地睡了过去。
中途醒来了一次,外边好像黑乎乎得还没天亮。脸上又烫又痛的感觉使他呻吟了一声,逃避般地再次闭上眼睛。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他果然就再次睡着,而且一直没有醒过来。
因为他完全不能清醒,生漆腐蚀了他的肌肤,漆毒蔓延进他的身体,他逐渐周身滚烫,高热不退,开始还粗重地喘息,后来连呼吸声都弱了下去。
在这荒郊野外,没有一个人会出现。而且,就算有人来的话,看到这么一个脸上红红白白、开始溃烂流脓的人,也未必敢于上来照看一下吧。
豫让一个人在草棚里躺了四天,尸体一般。他彻底失去了思维,只是在黑暗里下沉着,下沉着……
或许年轻人的生命还是强韧的,四天之后,他居然自己苏醒了过来。
他朦胧地张开肿胀的眼睛,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人间还是地狱。周身依旧火热如炭烧,骨子却是一个寒颤接着一个寒颤。但这些他都顾不上了,腹中掏心挖肺似的饥饿让他一刻钟也不能容忍。他爬不起来,甚至都难以移动,只是抖抖索索地四处乱摸,自己也不知道在摸什么。终于,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冻得邦邦硬的黍米糕,哆嗦着塞进自己口中。
口中没有唾液,干燥的末子顺着他的嘴角飞扬开来,他不管不顾地吞咽着……
冷风呼啸,不知什么时候把窝棚都吹开了一角,猖狂地灌进来。豫让伸出手去,抓住那掀起的一角,把它彻底撕开。寒风乎得灌了进来,差点没把他卷走。
那冷空气让他周身的滚烫暂时舒服了一点,他艰难地爬了出去。
一点一点地爬到小河边,水基本冻上了,邻近岸的地方还较为薄弱,上面汪着一层浅浅的水。豫让连滚带爬地靠过去,险些没滑到冰上。
他砸了一拳,却是没有砸动,于是又摸起一块石头砸了一下,薄薄的冰面这才破裂,露出河水来。豫让慌忙凑过嘴去,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冰凉刺骨的河水滑进他灼热的食道,他打了个大大的冷战,继续没休没止地喝着。凌厉的冰碴扎破了嘴唇和舌头,鲜血滴下来,他都没有知觉。
喝饱了,他整张脸几乎都扎在冰上,那冰凉让他脸部的灼烧刺痛为之缓解。
缓了好一会儿,再整张脸都要冻结进河里之前,他挪开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坑坑洼洼,湿漉漉,黏糊糊,手触碰处,还带下浅黄色的液体来。
他没有勇气对着河面看一眼,寂静的山野里,突然响起受伤野兽般嘶哑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