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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赛博之境(十二) ...

  •   巴黎,法国。

      花神咖啡馆在塞纳河右岸,曾是风流才子们的宴会场。
      天气晴朗,万物可爱,巴黎的寒风被玻璃门挡住,百合和渥丹的花丛拢出一片湿润的暖。

      卢松·蒙当正陪着他的未婚妻,奥菲利亚·曼图斯,喝着咖啡。

      她喜欢这些虚无的景点,花神咖啡馆作为一家本应转瞬即逝的生意场,却意外在历史里留了一笔,成了名垂千古的场所、伟人的来去之地。而在卢松眼里,它充其量是营销做得好。

      闪耀的永远是人,而非水石草木。

      他敷衍地喝了一口三倍浓缩的咖啡,对她道:“最近法国有件事。”

      奥菲利亚摸着咖啡杯慢吞吞开口,操着半生不熟的法语说:“哪方面?”

      “《鸣鸭报》。”卢松暗示道。

      《鸣鸭报》是法国一家专门揭露政治丑闻的媒体。
      他们这种人都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不用看新闻。他们这种人谈事情也不必太清晰,像一种嗅觉。
      越含糊的指代反而寓意越直接,它侧面反映了所指事件的影响范围之广。

      奥菲利亚却说:“财政部长向资本家索贿不是新鲜事,你指望它能扳倒谁呢?这可是法国。”

      卢松不易察觉地皱皱眉,表面笑容不减,道:“说的是,这是个腐败盛行的地方。”
      他讲了个笑话般的新闻,“我记得现任总统先生被两次监察严重腐败,都被他玩弄政治躲了过去。他走出法院大门,还以令人钦佩的勇气,走进裁缝店订制了两套高级西装。这是他舍弃不掉的另一半吗?”

      他想缓和气氛。“嗯,”奥菲利亚沉默了一会,令人心生烦闷,才略带警告道,“法国是个烂摊子,萨尔佐家撑不了多久。你不要去搅这浑水……”
      她开始长篇大论。

      卢松本来还有笑容,一点点地收敛了,安静地坐在那。他盯着桌上某处,眼神放空,像个听讲的学生。

      他和她第一次相遇,是在公海的大船上。

      巨轮犹如海市蜃楼,在天海间洒下辉煌的投影,灰色的天空浓涛翻滚,墨色的海水拍舷咆哮。

      卢松·蒙当热爱出海,他觉得,大海是人类永远无法征服的造物。他喜欢捕鱼,深潜,耐心地对付世界。他喜欢响彻天地的日出,磅礴得令人不再孤独。他可以躺在沙滩椅上,醉完睡,睡醒醉。他在城市高楼里纵生出的戾气,在广阔的海面上慢慢飘散了。

      他有一艘游艇,叫“奥黛拉”号,是他的情人。84米长,三体动力,有18个舱室和三个大厅,外形如凝脂,指甲尖尖。

      他乘着他的“奥黛拉”号,在一次风雨飘摇的夜航中,遇着了他的奥菲利亚。

      奥菲利亚乘着110米长度的Jubilee号,出现在忽隐忽现的海面上。

      人影在跳舞,音乐家在演奏,游泳池像块融化的翡翠。暴雨倾泻到甲板上,从围栏口淌下瀑布。
      积雨云凝结欲滴,聚在天上,裂开数千米的闪电,像连绵不绝的山岳,又像涌动的烽烟。

      卢松的“奥黛拉”号遇到了奥菲利亚的“Jubilee”号,在海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争斗。

      她那边群客在甲板上起舞,他就跑到舱下,拉着模特队门上了。她那边打开灯光表演,他这边升帆投影。他们斗繁华,斗奢侈,斗纸醉金迷,斗暴雨浇不熄的放诞的狂气。
      最后,Jubilee号的客人们都注意到了“奥黛拉”,走到围栏边,好奇地打量。
      卢松的船正颠簸旋转,他升起的帆被混乱的气流撞成破布。他快吐了,竭力用投影在帆布上打了一句话:“——对面,请撞死我算了!”

      对面一片哄笑。卢松用他5.2的视力看清了一个女人走上船头,她身影绰绰,着黑裙,旁边两个人打着伞。

      后来他调查了“Jubilee”号的买主,没想到,他那艘84米三体艇的成交价格,半年就被打破了记录。“Jubilee”号要价3亿欧元,被曼图斯家的女继承人买走了。

      他也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场隐秘的狂欢宴会,她却穿着黑衣?
      奥菲利亚那时正在服父丧。按照家族规矩。

      回到巴黎之后,卢松感觉自己陷入了爱情。

      他展开热烈的攻势,用了三个月追到奥菲利亚,但花出去的钱惊人,是场豪赌。
      他追着一切她可能出席的场合去,他邀请她喜欢的音乐家来巴黎,他拍卖下她已经放弃的藏品。包装出花海,摆在她房子车道的两旁。

      奥菲利亚是他的理想型,聪明,冷酷,带点疯癫。最重要的是,有钱有势。

      他是萨尔佐家的弃子,被自己的父亲放弃,大权让给了弗朗西斯;又被自己的侄子篡位,大权到了奥廖尔手里。

      最终,他眼中只剩了权钱;权钱才是最诱人的条件,最完美的未婚妻。

      卢松向奥菲利亚求了婚,一开始,他真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直到离开若即若离的暧昧、求而不得的诱惑,奥菲利亚脱下伪装,露出所有人都有的凡俗本欲、琐碎本相,他才恍觉“上当”。

      “我们走吗?”卢松耐着性子,等她说完。

      他已经用力推远了咖啡杯、卷了东西搁在腿上、快速刷着手机,不耐烦地点着鞋尖。高级皮鞋在樱桃木地板上敲出响亮的催促声。

      奥菲利亚只得点头,起身,顺着未婚夫的意思。

      卢松携着她搭在臂弯里的手,和她闲逛街头。路边墙上还挂着“爱情应急箱”,是个盛着玫瑰花的玻璃盒,提醒人们:“遇到爱情,请用安全锤砸开玻璃。”
      奥菲利亚怀念地看了一眼,卢松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二月的巴黎阴云寒风,人人裹着厚衣服匆匆经过,橱窗里的店员呵欠连天,有轨电车慢慢吞吞,花枝垂头丧气。这是片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大城市,街边排满屏幕、咖啡馆、小旅馆、商场、大酒店,里面的内容也闭眼可见,一眼望得到边,处处展示了生活绝大多数时候的乏味本质。

      起码巴黎是富裕的大都市,偶尔有衣架子似的美人低头经过、冰冷闪亮的飞车落在身边,能让行人驻足。

      但对于卢松和奥菲利亚来说,甚至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反而是种不幸。

      “你妹妹也跟萨尔佐有关系了。”卢松侧身让道,一位黑肤美人迤逦而过,他一瞥她的包臀裙,“她的……朋友,因为盗窃商业机密,被萨尔佐起诉。”

      “跟你有什么关系?”奥菲利亚敏锐道。

      “没什么关系!”她这份敏锐更让他厌烦,甚至难堪,“你为什么没有一点幽默感?我说个笑话,你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奥菲利亚皱眉道:“我有幽默感!我欣赏你的笑话!但关键在于,我们的婚礼年中就要举行了。我不希望出任何意外,而你只要沾上有关萨尔佐的事情就——”

      这婊/子就是想控制我,卢松想。该死的,婚礼为什么定这么急?哪有人刚认识一年就结婚的?

      他转念一想,是他自己定的。

      ……该死的。

      他向她求婚时,献上了一枚「银河」钻戒,星盘是珍珠母贝的戒面,天穹是水晶雕刻,碎黑钻作星子,里面盛着一小枚芯片。
      芯片里是婚礼方案,他寝食不思、昼夜颠倒、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的研究成果。哄得奥菲利亚眉开眼笑,刚答应订婚就又答应了婚礼。

      现在再看,卢松追悔莫及。一只脚还未踏入婚姻,就已感到半身不遂。

      他看着奥菲利亚的侧脸,再次感觉这不是他想要的。

      奥菲利亚和他一样,穷奢极欲,他俩石崇斗富的日子确实很有趣。但卢松穷奢是为了极欲,而奥菲利亚纯粹只为炫耀。
      老曼图斯是个教育高手,他像装齿轮一样安排女儿的人生。他活着,奥菲利亚没过过一天肆意妄为的生活;他死了,她才给人豪气的假象。

      她乏味,因为她被教导“生活即工作”;她奢侈,因为她疯狂地想填满空虚的青春期。她明智冷静,她目空一切,她紧紧抓着卢松不放手,背后却是一个并不传奇也不美丽的故事。她像马一样被父亲的鞭子抽着跑,按部就班地学习、计划、锻炼、忍耐,从出生开始,她就被烙上家族的铁箍似的徽章。

      奥菲利亚还在紧紧盯着他:“你跟嘉伯和她的朋友,有什么关系?”

      卢松心想,又来了。

      他的确更欣赏嘉伯莉娅,因为后者比她更像个人。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真正的魅力是来自人情味的。

      奥和嘉上同一所大学,奥菲利亚是勤奋考上的,嘉伯莉娅是被老曼图斯塞进去的。他宠爱这个孩子,宠得她确实人格健全、活泼可爱,既不勤奋学习,也无大志,将大把的青春消磨在了放纵欢乐中。
      卢松想象得到,奥菲利亚是如何沉默地看着这个骄傲美丽的妹妹,嘉伯莉娅又是如何在懵懂中慢慢醒觉的。
      像从伊甸园落回焦土,睁眼看到了斗兽场。

      卢松讨厌她的控制欲,逐渐被她磨光了爱意。

      从现在的走姿就能看出来,男方半松不紧地携着,女方紧紧攀着“吊威亚”。

      卢松行至街角,停下来,抬头看对面。

      楼房被大屏幕切割去了一面,画面着色鲜艳、景深清晰,好像接入了异时空。
      一条新闻正播报:“我们邀请来了萨尔佐董事长的前府邸会计,德梅尔先生……”
      “德梅尔先生,你好。”

      “你好。”半空出现了一个灰发的中年男人。

      “据说您被奥廖尔·萨尔佐解雇了?”主持人问道。

      “是的。”府邸财管冷静地说,“我为他效力二十年,还不如效力给一粒鼻屎。”

      卢松·蒙当惊得目瞪口呆。

      主持人保持着职业道德和可信度,没有笑,继续严肃道:“所以您在他将您解雇后,选择站出来披露秘密是么?”

      德梅尔状似随意地向前倾身,靠近演播室中间的玻璃矮几,手肘顶在膝上,精工的西装裤抻出黑袜,配棕色皮鞋,一丝不苟。
      他面色轻松,却口齿清晰,毫不含糊:“是披露罪恶。”

      主持人兼带介绍地发问:“半月前,暗网上的知名黑客媒体‘Mediapart’揭露了一系列奥廖尔·萨尔佐勾结财政部长的交易,其中多数是违法的。在现任政府腐败案频发的第二个任期,媒体攻击日烈,反对言论增多,民调显示,总统的支持率又降新低……迫于丑闻声压,萨尔佐先生解雇了府上工作近二十年的会计,疑似是恼火于自己被人窃听了两年?他似乎连您的周薪都没结,就把您赶走了?”

      “他对我很苛刻。”前会计颔首,“那个录音事件,是他亲叔卢松·蒙当捅出来的,他们关系不怎么样。”

      卢松本人站在街角。信号灯绿了又红,他完全不知,紧紧盯着前面。

      主持人:“他们的继承权纠纷案两年就有了。”

      德梅尔:“是的。”

      主持人:“但是财长索贿事件才使此案广受关注。您爆料说——财长本人利用法国税收封顶的法律,向萨尔佐退还了5000万欧元的税款?并且他在职期间,税务局从来没有……对萨尔佐进行任何税收调查?您有何证据?”

      有个女声不断地响在卢松耳边,非常扰人。

      他说了好多次等会,终于猛地甩开了她的手。

      “……”卢松压着火气刮了她一眼,扭头继续看新闻。

      屏幕上,德梅尔笑道:“你去查税务报告啊。”

      他冲着观众一眨左眼,嘴角笑纹很浅,很有魅力。这年头要做个抛头露面的人,还必须得有明星气质。

      “最后一个焦点,也是最为严重的问题。”主持人炯炯盯住他,像盯住一枚光球,“您提到了非法政治献金。”

      德梅尔向后倚靠寻找支点,缓了口气,好像要扔下一个重磅炸/弹而必须要休息一下蓄蓄力气,带着紧绷的压力感。
      他神色凝重地说:“我经手的款项无以计数,但没有一项是有效记录。我的登记簿上有好几笔10万欧元的款子,名下只签署‘先生’。我所知的捐款方式,也只是用牛皮袋或文件夹装现金。”

      “这样很难查证。”主持人道。

      “是的。早在现任总统选举时,财长就将筹集竞选经费的目标对准了法国的富豪们。他模仿美国的做法,建立了多个私人政治俱乐部,叫‘联谊会’,入会费从3千欧元打底,2万欧元封顶。财长为总统募集了九百多万欧元的捐款,其中也有萨尔佐的大笔捐款。”
      “法国《选举法》规定:每一个私人向一个政党捐款时,最多不得超过1万欧元,对个人捐款不得超过5千欧元。”

      “但私人俱乐部的形式钻了法律漏洞,你即使能证明它,司法机关很难判定非法。”德梅尔顿了一下,像要拉开戏剧的大幕,他暗示了自己今后的动作,“所以我选择披露给媒体。”

      午间新闻结束了。

      卢松·蒙当猛地冲了出去。他好像骤打一针肾上腺素,呼吸加快,心跳变急,瞳孔都放大了,肺部充斥着令人亢奋的氧气。

      奥菲莉亚好不容易赶上他。他迅速拦下一辆出租车,对着司机说了几句法语后就把未婚妻塞了进去:“抱歉,亲爱的,晚饭不陪你吃了。”狠狠跟她贴了下脸。
      这位未婚夫转身拔腿就跑,活像逃婚,跑出两个街区才用手机App把自动驾驶的座驾给“传唤”了过来。

      他一路电话不断,踩下油门,赶去了自己的小公寓,他的“狡兔三窟”。

      他拨遍了通讯录,发现自己的嗅觉果然没错,全法政商界几乎都知道了,像地震波从巨头企业传到了爱丽舍宫。

      不多时,各路人马都在他那里亮了个相。

      讼棍、奸商、政客和花花公子们吞云吐雾,挥舞着雪茄大声谈话,酒瓶和玻璃杯撞出碎响。
      他们从下午谈到了晚上。

      而奥菲莉亚独自在订好的餐厅里,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灌下最后一口酒。
      她扔下餐巾起身,面沉如水得让经理都惶恐不安,恭送她离开了这间埃菲尔铁塔里的高级餐厅。

      奥菲莉亚坐车到机场,又独自走进私人飞机。她听到机身低沉的轰鸣,水面轻微地颤抖,灯光依次熄灭时,将她留给了舷窗外的黑暗。

      飞机起跑,像跑车加速,窗外地面灯的光点飞速流淌。水杯液面倾斜,是速度达到最大值后,机师操纵飞机抬起了前轮。离地时是悄无声息的,但离地达到50英尺后,猛然的加速把她重重摁在座椅上。

      奥菲利亚习惯飞行,她唯一的期待就是起飞时电流冲过下腹、渗进后背的感觉。但这次她平静如死,毫无感觉,像个疲惫的旅人。

      飞机飞入平流层后,舱内灯依次亮起。

      奥菲利亚起身离座,到卫生间里找出了一根验孕棒。

      还是没有。

      她盯着那上面的一条红杠。

      奥菲利亚过了很久才起身,麻木地洗着手,座便器热闹地冲水,好像她只是来拉了泡屎。
      她坐回豪华的皮质座椅里,怔怔地望着窗外,心想:“为什么?”

      “我想挽救我的婚姻,”她想,“可是看来没什么意义。”
      这种努力挽回的感觉,又油腻,又灰暗。又失败。

      她想起来卢松向自己求婚时的情景,自己手握资本,俯视挑拣。这个花花公子英俊、温柔又浪漫,跪在她面前,仰视自己,好像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奥菲利亚从来不怕利用,世界上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如此联结的,利益是硬通货。

      她想起来父亲去世时。老曼图斯没有遇到阴谋,他只是遇到了一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车祸。他躺在ICU里两周,奥菲利亚就在医院里拉拢党羽、斩杀异己,篡权夺位,精于算计又快意疯狂。

      她还把刀锋举到了嘉伯莉娅头顶,用平缓的语气说:“你还小。你必须支持我。”

      飞机降落在巴塞罗那,市中心三十公里外,有片商用卫星都被禁止拍摄的庄园。掩藏在深绿的森林里,伸出笔直的白沙石车道,湾流公务机停在私人停机坪里,风卷过了热烈的花园,正对着一大片自造的碧蓝水景。漫步下绿茵,一公里外就是海岸。

      奥菲莉亚脱下高跟鞋,换上漫步鞋,大步走向群星似的城堡,一言不发。晚上十点,这里湿润、温暖,大门为她敞开,电灯为她点起,管家团队训练有素地穿梭廊中、偶遇便向她问好,去给她准备夜读、宵点、洗浴、就寝。她冷淡地点头。

      曼图斯家有一句训/诫是:“永远不要亲近奴才。”

      发家于奔放热情的西班牙,但曼图斯家也不是个亲和的慈善之家,它正如萨尔佐、洛克菲勒、罗斯柴尔德,没有余地留给愚蠢。

      奥菲利亚夺权之后,老曼图斯没能睁眼,再看一眼最宠爱的女孩儿。

      剑桥大学有不少联谊会,其实是富人俱乐部。家族夺权发生之后,嘉伯莉娅被联谊会扫地出门,被社交圈拒之门外。
      她在家族财团中几无股权,仅有的遗产都冻在家族信托基金里,“零花钱”都要亲自去向姐姐要。
      奥菲利亚把她变成了一株菟丝子,依附自己而生。她以前的“天之骄子”也是假的。掐死没有根基的东西,总是容易的。

      奥菲利亚大步走进书房,看到光线暧昧的穹顶下敞开的长窗,白纱浮动,烛光幽微,嘉伯莉娅坐在窗台边。
      她曲着腿靠坐在窗台上,海藻般的长发浓密地披散,堆在小黄人长T恤上,既违和,又说不出的放松。

      “你怎么舍得回来了?”奥菲利亚硬邦邦地问道。

      “听说你要选婚纱了。”嘉伯莉娅的声音柔和无害,听起来很无辜。

      奥菲利亚一听这个,面颊肌肉一阵抽搐,嘴角沉沉地坠在法令纹边。

      她冷冷道:“没有。”

      嘉伯莉娅沉默了。

      月色抚摸她的轮廓,同样是家族特征的薄嘴唇,她比姐姐显得柔美多了,因为鼻梁极其窄巧的缘故,衬得眼睛很大很深,打眼看去,异常惊艳。

      奥菲利亚突然烧起一股恨意,恨意像把刀,划开了她的嘴:“他抛下了我。走在路上,打了一辆又旧又臭的出租车就把我塞了进去。只是因为他在路边看到了萨尔佐的新闻,就没选婚纱,不吃晚餐,半个电话也不回。——你就想知道这个吗?”

      嘉伯莉娅终于抬起了头。奥菲利亚期望从她面上看到什么,冰冷,蔑视,嘲讽,幸灾乐祸。
      能解释她为什么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副面貌,能偿还嘉伯莉娅在父亲去世后长达五年的抑郁。

      但妹妹只是说:“他不适合结婚。”

      “他哪里不适合?”

      “他让人一眼望得到头。”

      “那这是笔透明交易。”

      “姐姐,人不是交易品,人不可控。”嘉伯莉娅说道,“他现在需要你,在他眼里,你会贬值。追求到手贬一点值,举行婚礼贬一点值,分他财产贬值更快,给他权势婚姻到头。你不需要他,你需要的只是‘被需要’。你起码找个愿意和你一起贬值的人,共苦比同甘纯粹。”

      奥菲利亚沉默后说:“生意总有风险。”

      嘉伯莉娅道:“但他的风险越来越大,而你的风控总跟不上。我说了,我见过他乘着那艘‘奥黛拉’号跑到海上寻欢作乐!现在他又遇上了扳倒萨尔佐的契机,他到底有没有把‘你’当回事?”

      奥菲利亚这次沉默较久。

      嘉伯莉娅道:“如果人和人关系的本质是互相利用,那你起码找到他值得利用的地方。你找不到。你也不需要他。”
      她这一席话说得冷淡稳定,盘腿坐在那一动不动,但实际上,她颈间绷着青筋,指尖掐在牛仔裤上收紧,脉搏“咚咚”跳动着,呼吸缺氧。

      奥菲利亚突然怒声道:“我也不需要你们!”

      她转身就走,身影消失在黑暗里。但过了一会,她的身影又从走廊的黑暗里浮现。
      奥菲利亚反悔的速度好似撤回,疲倦问道:“……他还干了什么?”

      按照女家主的吩咐,管家收拾出一张花园边的露台小桌。时隔五年,姐妹两个终于又坐在一张桌上,没有尬笑,没有假客套,没有窒息的虚假甜言蜜语。

      最后,奥菲利亚听完,只是叹了口气,郁郁寡欢。

      嘉伯莉娅忍不住安慰她:“他算个屁!”

      “他想要钱我知道,”奥菲利亚突然问道,“那你想要什么?你这五年一直没有回家,呆在马德里还是别的什么鬼地方,怎么突然回来?”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像跨越界限,“或许你想要股份和遗产吗?”

      嘉伯莉娅有好一阵子面无表情。

      “你不想要吗?”奥菲利亚问完,突然意识到自己急切地希望别人需要自己,好像是她在需要他们。五年过去,她才畏怯地意识到那件事带来的伤害,“我可以……给你一份不需要工作的津贴,或者把你送回大学……你还在无限期休学吗?”

      嘉伯莉娅忽然翻过了桌子,单手一按铺着桌布的桌子,撑着自己跳过了茶几,撞翻花瓶,露水四溅。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夜风里捋着长发。
      奥菲利亚听到她说:“我不要。”

      -

      嘉伯莉娅信步迈过小径,拨通了卢松·蒙当的电话。
      那边问道:“解决了?”
      “嗯。”

      还说了一通你的坏话。

      对面嘈杂,卢松声音带着得意洋洋的笑:“多谢。如你所愿,我会派人去找那个小岛,还有小岛上你至关重要的朋友。”

      嘉伯莉娅冷静地说:“她还要给我补偿,我拒绝了。”

      卢松:“拒绝了?你真不想要?”

      “奥菲利亚多疑,”嘉伯莉娅道,“我五年没回来,刚跟她交流完感情就急切地要股份、要遗产,她会怀疑我的动机。”

      卢松可能喝醉了,笑了半天,还是那种压在嗓子眼里闷闷的坏笑,“原来是这样。那……就算你要到了钱,你又能做什么呢?你还能去什么地方呢?”

      嘉伯莉娅说:“我想去能让我燃烧的地方,我想去世界的尽头独处。我可以只燃烧给我自己看,我可以独处着像跟全人类一起生活。”

      “很美,‘我总觉得你我应当把生命视作一场冒险,应当让宝石般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做人就应该冒风险,应该赴汤蹈火,履险如夷。’”卢松笑道,懒洋洋的声音让人讨厌,“所以你遇到朋友的困难,也一样履险如夷?”

      夜晚安宁,枝蔓在风中抽新,花朵暗放芳香。

      喷泉池的水像不断流似的涌动着,庆贺日夜的翻新。

      她边走边打电话,想着怎么才能挂电话。她面无表情,还尽可能丰富多彩语气,讲出自己那几个朋友的先进品格动人故事,以打动这烂吊性/病男。

      “很有意思。”卢松居然说。

      他九成九喝多了,才会脱口而出这种亲切和善的话。
      他居然又说了句“我有点想见见他们”,看来百分之百是喝多了。

      嘉伯莉娅笑道:“但深入了解之后,你还是会觉得我们是些废物。”

      “秋溢有精神疾病,差一点自毁前程。威廉聪明绝顶,穷得到处身不由己。柯仰精明算计,但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流浪。我呢,废物一个,博人眼球,活到二十多还是家里一条吸血虫,过了今天不知明天。”

      嘉伯莉娅道:“可是,废物也想当英雄。”

      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背后一定不是苦和丧。她笑起来,地球转动着将西班牙沉入黑夜,但那笑容里的光,能穿透世界的背面。

      她狡黠地提问:“先生,能给我们一个……的机会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赛博之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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