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亡灵赌场（七） ...
-
秋溢前追，冲到一片湖畔，水汽在半空里化出数不清的形象，像神明的手指指划着祭坛前的焚香，给凡夫俗子以异样的启示。
水面是绝佳的反射镜，他的光明将整片丛林照得彻亮。
森林里烧起大火，单纯的火不能驱散亡灵蠢蠢欲动的镰刀，但照亮了威廉·罗兹和柯仰的路。
威廉：“我要以最简洁，有效率的方式把这件事讲给你，希望你配有基本的智商。”
柯仰：“那您是多虑了。”
威廉·罗兹摘下眼镜扔到脚下，抛出一张技能卡，“数据类，不限元素。”
【窥探】瞬间绽放光芒，数不清的罗纹从两人身上生长，向天铺开命运的轨迹。这应当是计算机的智慧，人造的神。
“我的能力是看到你们的进程，但不是时间上的。”
“每个人都有一棵选择之树，选择带来进程，进程指向结果。游戏就这么简单粗暴，所有人的选择都在逻辑之内，”威廉道，“所以也可以说，我能看见未来。”
柯仰一听就笑了，跟着跑，“怪不得你要找上我。”
湖泊像颗焚化炉的明珠，正在超高温下沸腾和咆哮，滚出来无数气泡和气泡里贮藏的残尸。仔细一看，那是一片血湖。
秋溢低头下看，心想，这片黑暗森林是个斗兽场。
血湖映着火树燃烧，一条煞白的影子独立湖畔，帽兜拖出长长的白绫的影子。
威廉扯着一块树皮翻身越过倒下的巨树，“但是我看完了你们的选择之树。你看我们明明有可能像上一轮一样，干翻反派，杀光所有行刑人，结束这种内斗游戏……但为什么所有反抗的选择，最后都是‘死’呢？”
他一刻不停地朝着前方冲去，落地的走位都计算精密。柯仰暗暗打量，觉得此人怕是个舞王。
柯仰顺着思考，也抬头看算法之树，但在他眼里是一堆乱码。他疑道：“你确定大家反抗的结果都是死？”
威廉头也不回：“是，每条线的结果都是这样写的。但是推导过程不对。我仔细看过之后发现根本没有推导，没有变量没有条件，只指向一个终极的方向：‘毁灭’。很不能令人信服。”
柯仰道：“也许意味着在这片森林里，规则就是定死的。即使我们把行刑人都干翻了，那制定规则的力量也许直接把这片空间毁灭了呢？”
威廉道：“所以我想要出去。”
柯仰回头，看到火撼动丛林，不见秋溢的影子。他来不及停留，笑道：“对我胃口啊哥们！”
但他们喜极而悲，撞开巨树密密麻麻的枝叶，蓦然落到了行刑人的视野里——他们蝙蝠一样倒挂，无声落到面前。
秋溢短暂的十九年人生，和更短暂的六年游戏年龄里，打过数不清的PVP。拳击游戏，枪/战，野/战，飙车，指挥，攻防。他太知道人机对战和人人对战有什么差别。
尤其在运动传感无比敏感的全息游戏里，一丁点破绽也能让他敏锐地嗅出来。
行刑人折了两个在他手里，一个是前去挑衅的，一个是不幸偶遇的。【净化】是远距离攻击大招，两个却都死在他的近身战里。
隔着湖面，行刑人祭出镰刀，他别无选择，忽而伏低身形。
大地在涌起的隆隆声里震撼波动，仿佛重拳藏在地下捶打湖泊，水是行将溢出的沸水，在咆哮声里变成大楼倾倒，朝着对岸崩塌吞噬。
湖里是血和残尸，比血还污秽的是杀人的刀，比残尸还惊悚的是杀人的意志。【净化】变成了摧枯拉朽，水变成了漫天光砂。
据说这一轮副本里技能用法变了，不需要冷却时间来平衡战局，而是情绪催动，越大的情绪越能带来爆发。商业伎俩，为产品服务。
行刑人还未感觉恐惧，也没有后退，他拔刀迎上了对方的攻击，认为自己近身战还能撑上一会儿。弯刀与断刀相击，势均力敌。
他陷入了密度极高的近身战里，不得分神，每一击都是雷霆万钧。
行刑人的技能是【震骇】，发动时间长、消耗心力大，刚才那样的翻江倒海，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扛不住。偏偏他遇到的是【净化】，也只有【净化】能跟行刑人打。
秋溢动作极快，像压抑着莫大的愤怒，进攻得纯粹又莽夫，他那种本性像爆发的光一样展现。
行刑人以为他无隙再发动一次大招，早已暗中酝酿，等着将地也倾倒过来一次。但突然间，他感觉无法招架。
连贯的动作里出现一个错位，后面全盘崩溃，就像火烧连营。身后的树蓦然熊熊燃烧，刀尖擦着他的颈窝过去。
“轰！”
行刑人举镰挥斩。失去了武器，秋溢只能后退。行刑人催动大招，树影惶惶，颤抖着，准备掩埋此处。
他看着秋溢后退了，忽然流星一般倏忽，只听“咚！”一声，树木震动，秋溢松手，行刑人的头被餐刀钉在了树上。
这次行刑人缓缓垂下手，镰刀一滑，被秋溢弯腰托住。
秋溢抬起头，面无表情，那眼神里隐隐带上一丝凶性，几乎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当月食结束，彻底的大火终于吞噬了此处。
众人回到座位，但偌大的圆桌已经空了不少。
网络工程师的灰白色亡灵飘进来，看也没看秋溢，低着头掰指关节，表情阴郁。
过了一会，波兰酒鬼和芬兰社恐的亡灵姗姗来迟，他们拿出纸牌，败着脸道：“我俩是神民。神民输了。”
剩下的几人条件反射地看向法官席，法官的位子居然是空的。秋溢旁边，柯仰的位子也是空的。
他们抬头看介绍规则的亡灵，它凝在那里，没有反应。
西班牙美女道：“看来要等人到齐，这玩意才能开局了。”她扫视众人，“你们都是狼人？”
大家都不吭声，她就笑道：“狼人已经赢了，明牌也没关系了，我只是想知道除了我还有没有中立者，在法官生死未卜的情况下暂时主持审判。”
西班牙美女亮了自己的牌。
嘉伯莉娅·曼图斯，巫师。
座位中凌归静眯起了眼，她认得这个候选者，上一轮副本里跟威廉·罗兹搭档，那个美国人是常青藤的数学天才，转行金融，已经为华尔街所注意。
曼图斯，西班牙服装设计世家的姓氏，在欧洲的古老家族里永远谦称“裁缝”。他家子嗣众多，嘉伯莉娅是个叛逆者，一心往社交场里奔，还开直播呢。
从太宰治，到秋溢，所有人都依次明牌。全是狼人，嘉伯莉娅成了唯一的中立者。
“我和法官威廉·罗兹是队友，又是中立者。”嘉伯莉娅语气轻快。她橄榄肤色、深目削颊，海蓝眼睛里有一圈珐琅彩的金黄色，名贵而潋滟，“你们不介意我代为询问这几位幽灵吧？——这位玩家，聪明绝顶的……”
“还需要审判吗？”太宰治傲慢道，“已经没有投票人了。”
凌归静向后一靠。钱宁毫无存在感，从赌局一开始就极为沉默。
“需要。”秋溢出声道
或许是他看起来年纪太轻，举止又太收敛，在座的候选人们不约而同忽略了他。直到此时，他微微前倾身体，切入了审判桌的谈话环境，态度冷静稳重，锋利一分不少。
网络工程师立即也直起身，毫不客气道：“好，那我就说，杀我的就是这个人。”
他一指指向秋溢，“他为了自己的情侣，就戗杀自己人，难保他不会也杀了你们。这是团体生存赛，不是个人生存……”
秋溢轻声道：“团体生存赛，那这玩意怎么还没宣布我们胜出？”
嘉伯莉娅扫一眼空座位，人鬼不见，让人微微不安，“你能联系你的情侣吗？”
秋溢道：“不能。我怀疑他们已经逃出这个规则了。”
太宰治疑道：“什么规则？还有，你为什么能拿到别人的技能卡？”
秋溢往桌上丢出那张技能卡，血污斑驳，写着网络工程师的技能。又扔了另两张卡片，一个叫【闪现】，一个叫【暴风】，跟玩家们的技能卡明显不同，它是漆黑的。
“我拿到技能卡之后，”秋溢道，“系统提示我‘你无法吞并此技能’。很有意思，主语是‘你’，不是‘此技能无法被吞并’。”
“我的队友是游戏测评师，他很懂这一套逻辑语言。我是否可以合理猜测，在我们中间，有一个能吞并他人技能的狼人？”
太宰治疑虑地四处打量。波兰酒鬼和芬兰社恐面面相觑，齐声大叫道：“我们就是被一个鬼东西给吞了！那东西藏在湖里。尼斯湖水怪成真了！”
网络工程师也慢慢坐直了，“有人有这个技能——那又怎么样？”
嘉伯莉娅道：“我想这事关游戏规则的平衡。”
她率先拿起卡片，半晌递出去，“我不可以。”
太宰治也拿起来，同样没反应。他伸手递向沉默的钱宁，钱宁一动不动。
时间凝滞成了实体，阴翳慢慢笼罩在桌面上。
钱宁忽然伸手去拿，像某种致命的魔术，卡片从她指缝里消失了。
太宰治拍案大喊：“是她！！！”
秋溢却说：“不是她，她有【随身空间】。”他按在桌上，眉骨压下一片阴影，看向抱着胳膊的凌归静，“我一直想问，这里为什么有十四个人？”
狼人五人，神民五人，中立者三人。嘉伯莉娅迅速思考，怎么会有十四个人？！但她看过一圈在场的所有狼人：秋溢，网络工程师，太宰治，钱宁，凌归静……
还有那个俄罗斯人！
秋溢不为所动，抬头盯着对面，“从我来到这，钱宁说的话就没超过五句。她是个什么东西？”
凌归静黑马尾歪扎，刘海碎乱，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她慢慢地一歪头，双生子死寂地坐着，“她不喜欢说话。”
秋溢：“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有吞噬类的技能。三个神民的技能都在你那，你有四个，加上钱宁，你至少有五个。你能杀掉我们所有人。”
太宰治表情很不可思议，“你同时用两个角色？不怕……”
但他面对着美少女，显然为难。嘉伯莉娅替他接上了：“不怕脑死亡？”
凌归静轻松道：“我只是不喜欢和人合作。”
钱宁本来死寂着，忽然抬起了头，还把技能卡从随身空间里拿了出来，递给了凌归静。后者接过来，技能卡在她手里缓缓融化。
这是三人眼中最可怖的场景了。
“我不是很想淘汰你们，”凌归静道，“但你们技能很有用。”
“杀戮终场开始！”
整个房间蓦然被血光浸透，像坠入地狱的漩涡。
桌椅失重，带着众人往下坠落，那些金粉点缀的物件在这里被撕碎，网络工程师、酒鬼和社恐的亡灵几乎被拽成了三缕轻烟。
一层，又一层，他们突破异教徒的刑场，熄灭色/欲的暴风雪，埋身虫沼的惨景，搏杀不休的屠宰场。他们不小心跌入了黑洞，罪恶埋在地下，将世界撕开一个骇人听闻的小孔。
“正义道理的徽号，英雄豪杰的美名。”
“良慈温柔的假面，流言公论的武器。”
“行私利己，只有弱者不得喘息。”
“只有追逐，才能战胜恐惧。”
“只有毁灭，才能扼死绝境！”
他们在一片尘土飞扬中落地。那不是尘土，是被这赌桌的引力震开的小行星带，他们惊骇地发现，这赌桌在银河系的中心。
脚下黑暗，璀璨的群星像汇流的天河，被吸引向他们的所在。
这次不是亡灵，是宇宙的声音震响。
那声音提醒他们看向头顶：头顶十三颗迥异的星球，其中九颗已经变成焦黑的死地，剩下四颗环绕着一长串□□，危在旦夕。
每一颗都是玩家所代表的母星，也是他们种族技能的来源，他们被选定来此搏杀，输者代表落后的种族，必须被清除。
这是最后的赌局。
凌归静蓦然变作了羽翼连天的大鸟，裹挟着浓重的黑暗掠过赌桌，压盖下来。
秋溢表情不变，目光还钩在她身上，单手一推赌桌椅子后撤，【净化】杠上了【吞噬】！
对于有黑洞样的技能，想要填满它是不靠谱的，唯有退避，毁灭她的肉身。
秋溢眨眼间退出去十几米，站到了地板的边缘——下面便是归流的银河系。
【吞噬】的实体化拱破了地面，像是最可怕的生物实验室里才会有的生物，攻击暴烈又疯狂。【净化】的强光更为狂暴，硬生生将它压回破洞里，两个人相对站着，并为动作，却莫名显得触目惊心。
凌归静笑起来，浓黑的眼睫弯成一条眉清目秀的月牙，“秋溢，我们到了终场，是不是意味着，你情侣死了？”
秋溢从壁橱里拿出一把刀，表情过分平稳了，反而透着着疯狂，“我还没死。你心理有问题。”
凌归静在无声之将【强化】用过十次，地面在不存在的压力里摇摇欲坠。身后钱宁突然“扑通”一声跪倒，死死捂住脑袋。
秋溢握着那刀，顺着地板边缘慢慢行走，像拳击手寻隙进攻。他乍看之下竟和她有分面相上的相似，面孔苍白，却藏着凶刀嗜血似的蠢蠢欲动的灵魂。
“你很像某种人格障碍，酗酒，性格不稳，只是大概赖于经历，冲动控制还可以。你没有那个秃头那么有病，但你有问题。”
凌归静笑道：“你是在精神病院呆过吗？”
刀光相接的刹那，凌归静却目光一涣散，露出了致命的破绽。【堡垒】刹那成形，光束慌忙奔流，为钱宁抵御了【净化】的侵吞，险险盖住她木然的脸。
接着秋溢持刀攻上来，凌归静只来得及猛然拆招而过。不知怎的，她还没放弃那个多余的角色。
这是开局以来最惊心动魄的战斗，好像有什么异样的意义，直到星球被庞大的引力拉来，吞没了这片小小的角斗场。
“轰——！”木地板片片压碎，赌桌像脆弱的玩具，立即便支离破碎了，眼前只有巨大的、荒芜的地面，从天而降，吞没一切。
……
秋溢猛地睁开了眼！
嘉伯莉娅看着他，又看看从地上爬起来的凌归静。他们还在这间书塔里——赌桌前面坐着！
“呃，希望……你们不要生气。”嘉伯莉娅道，“我的技能是【幻象】。”
太宰治看起来吓傻了，旁边的三位亡灵也很呆滞，以为自己已经永远消失了。
嘉伯莉娅：“没有最终赌局！只是刚才掌握了【吞噬】的这位玩家，她要吞噬了我们！我只好先拖延一下时间。”
秋溢捂着头，头痛欲裂，“……为什么要拉上我？”
嘉伯莉娅急忙道：“是你主动的。”
凌归静看起来也很不好受。高强度游戏带来了点副作用，不过看来只有他俩有。
凌归静：“……我有巨物恐惧。”
嘉伯莉娅挨着两个杀神的目光，努力灿烂地笑了一下，“我的队友正在来的路上，他需要我们聚集起来，不要内耗——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关系到我们淘汰的事。”
波兰酒鬼插嘴问：“可以让我们不被淘汰吗？”
嘉伯莉娅立即道：“你是淘汰定了。”
众人：“……”
忽然，玻璃门被从外推开，进来了两个人，兴高采烈，不断击掌：“太牛逼了！”“精彩的探险！”“你反应真的很及时！”“是你经验丰富……”
威廉灰头土脸，柯仰筚路蓝缕。柯仰走进来，路过网络工程师的椅子，面露惊奇。
“死了？”他伸手到对方转过来的头里，在那一片灰雾中使劲握拳，一副捏爆你的狗头的样子，“死得好！”
柯仰泰然回座，抖抖外套，看也不看身旁。
威廉扫视了一圈众人，却惊愕道：“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第20章 亡灵赌场（七）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