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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云开 ...

  •   阴云堆积,遮去最后一缕阳光。云层之间,只有幽微的光透下,天色像入夜般晦暗。

      两角崖位于翰城北偏西三十里,有南北两坡,形如牛角,西面陡峭非常,崖下是涛涛渊河之水奔流,更显得此处险峻。若有人被逼迫至此,这便是一条绝路。

      立于崖顶,闻人铭的手在发颤。

      皇甫令居高临下,嘲讽地看向闻人铭手中颤巍的浮休剑,冷眼奚落:“天枢阁主,就是这般无能?”

      压下喉间腥甜,闻人铭用左手握住持剑的右手,克制着自己的喘息。

      以身涉险,撕开杀阵,是他博学擅谋。

      但杀阵之中,邪音不绝,扰人心志,毒物漫天,伤人内腑,武士凶猛,杀机不断——他为南军一力破阵,后又追踪皇甫令形迹,以南军之势,围至两角崖。以他单薄的武道,怎么能不负伤累累、精疲力竭?

      相较闻人铭的狼狈,皇甫令虽被诱入包围,依旧从容。他睥睨地看着勉强支撑的闻人铭,冷笑道:“你应该是她看得很重的人。”

      绷着越发昏沉的意识,闻人铭边估量着皇甫令身后的兵力,边勉强作答:“你这时倒看得明白了?”

      皇甫令挑眉,冷肃的眼神中隐藏着傲慢:“因为我只需要杀了你。”

      说着,他随手丢下手上的强弓,拔剑出鞘。

      皇甫令的金剑明星璀璨,在暗沉的天色之中,剑柄上宝珠仍熠熠生辉。他抬手,剑锋趟过一串流珠似的光芒。

      闻人铭沉下眉宇,紧咬牙关,也抬起浮休剑——

      “铿——”的一声。

      电光火石之间,利剑相击!

      金剑势如破竹,浮休剑剑光颤动,显出后继无力的征兆——皇甫令武道出众,闻人铭全力尤不能相抗,何况是现在力竭之时,当即虎口一痛,浮休剑险些脱手。

      闻人铭攥住剑柄,迅速提气后撤:“杀我有什么用?皇甫令,你何必不顾自身危困!”

      皇甫令一翻手腕,金剑流光,高声讥诮:“危困?此处谁能抵我三剑?”

      又是一剑袭来,闻人铭不及格挡,错手顺着相击之力滑出十步,狼狈避战,踉跄之下,他看向皇甫令,紧咬字句:“杀我,一旦你兵败于此,褚阳不会饶你不死。”

      皇甫令的冷笑藏着疯狂:“能挫败褚阳的事,何乐不为?”

      闻人铭握紧了撑在地上的剑,因力竭而疯狂搏动心脏传来阵阵疼痛。

      “最后一剑。”皇甫令轻轻落地,“你或许可以寄望,在褚阳的军队之中,有谁愿意替你赴死?”

      闻人铭抬眼,迎面是刺目的剑光。

      剑光直射眼底,他的耳畔却好像有一个冰冷的声音不停呢喃。

      “褚阳……”

      “褚阳……”

      一切都被定格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古怪的楼房里,在冰冷的白光下,有一个少女,一个容貌清丽、神色永远凝肃的少女。

      她是褚阳。

      闻人铭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

      不知何时起,西宁小国外的百里竹海内有一座小楼,隐居的大侠夫妇居住于此,他们的旧友带来散落各地的孤本、轶事、传闻,他们的新朋友又因这些孤本、轶事、传闻,前来小楼,络绎不绝。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是一个根骨平平、却天资聪敏的男孩。男孩无忧无虑地长大,直到——二十二年前。

      “铭儿。”母亲气息奄奄,苍白的手抚过男孩面颊上的眼泪,“听娘亲说。”

      男孩呆滞地摇头,全身僵硬地跪在母亲身边。他浑身上下像被坚冰封冻,只有眼睛是活的,不停淌着泪。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的小臂:“向东逃……向……东——”

      留在喉间的最后一声,没有发出来,鲜血激荡在回声里。

      幼小的身影在竹林间奔跑,竹叶沙沙作响,隐去他的脚步声,也隐去尾随者的身影。男孩不知道身后的危险,却突然感到像被一条毒蛇盯住,仿佛听到了“嘶嘶”低语。

      “噗通、噗通、噗通——”心跳在跳,在激烈地垂死挣扎。

      “噗——!”

      箭矢从隐秘出冲出,插入男孩的心脏。

      剧痛扩散,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灰暗,最后,男孩的意识生出一片大火,将一切烧成灰烬。他倒在竹叶中,身下红泊慢慢侵蚀了青黄。

      “死了吗?”

      “死了。”

      男孩突然清醒,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内膨胀——不停膨胀,几乎要把他撑破。

      “什么东西?他脖子上……”

      “蠢货!后退!后退!”

      终于,那东西爆裂开来,一片白光之后,眼前是一片血沫。

      ……

      剑光在即。

      一股力量笼罩了闻人铭的身体,剥离了所有疼痛,意识也化为虚无,只能辨认出皇甫令攻击中的每一个破绽和疏漏,原来皇甫令惊人的武道,也是这样漏洞百出。

      四肢被不知名之物驱使,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度——浮休剑一声暴鸣,劈向皇甫令的肋骨。

      随着肋骨断裂之声,皇甫令金剑脱手,摔落在地。

      皇甫令惊怒之下,起身欲拿剑,闻人铭却步步向他走来,眼中空洞,像无知无觉。

      如此诡异境况,皇甫令大觉荒谬,不由惊呼:“你——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铭未作答,只伸手指向皇甫令。

      那一指如言出法随,皇甫令顿时被无形之力束缚,身体无法动弹,经脉之中流淌着恐惧——恐惧着自己丧失一切的命运。

      狂风乍起,骐骥悲鸣。

      褚阳落下最后一道马鞭,冲过皇甫军的残兵,看到崖顶对峙的两人——闻人铭指向伏身的皇甫令,他的指尖、一直到手腕、脖颈上隐隐泛出光亮。

      那光亮蜿蜒狰狞,如同玉碎。

      随着闻人铭越发空洞的眼神,逐渐强盛、更为强盛——光芒笼罩着他,向外侵略,几乎照亮了暗沉的天色。

      置身这奇诡的画面之中,褚阳只感到凌迟般的疼痛,像一把顿刀切开自己的四肢百骸。她紧咬颤抖的下颚,从马上翻下,奔向闻人铭的方向。

      她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什么呢?

      她来不及细想,她只是奔跑。

      刹那之间,眼前是一片白光。

      “嗡——”褚阳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她本能地跑向那个方向。

      “嗡——”但她被挤压着向外。

      “嗡——”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像操控着一切的因果,褚阳对抗着前方的阻力,绝望吊在她的喉间,让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吼。

      “嗡——”

      随着白光散去,褚阳终于抓到了闻人铭的手臂——却只看到闻人铭如死去般安静的面庞。

      此时,铅云被一把巨斧劈开,一道阳光穿云而下。

      刺目的光芒直向褚阳而去,让这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沐浴在光辉之下。阳光模糊了她被痛苦笼罩的眉宇,苍白的面容因暖色而变得温和。

      但她不曾被这道阳光惊扰,她只是垂首,半抱着闻人铭的身体。

      皇甫令伏在地上,心中嘲讽地看着这一幕,被断肋骨、废去修为,他已经无力逃离,只考虑着何时褚阳回过神来,一剑终结他的生命。

      他没有等到那一刻。

      不多时,她只是抬眼,直视刺目的阳光,眼中平静。

      只那一眼,层云尽散。

      夕阳斜照翰城,禁卫军营内一片安静。陈月蹒跚地从帐中走出,没走两步,就有士卒给她递信,她看了一眼上面的炭笔字——蓝,是蓝九龄和冷洇染。

      她慌忙展开,上面写道:“青龙、芟夷潜入东郊,盟军、血卫难以周旋,请南军速来应对。”

      南军……她可没有调令南军的本事,只有褚阳……

      陈月心中泛起绝望,帐中的情形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重复,她感到无法呼吸,只攥住信帛,定定地立在那里。

      褚阳抱着闻人铭回来的时候,神情是那样平静,几乎让她误认为褚阳有把握让闻人铭醒来——但褚阳找来了云中君。

      云中君说,闻人铭经脉尽断,很快就会死去。

      陈月听到这句话时,呆滞地看向褚阳,褚阳却没有什么神情,只道,她有能力修复闻人铭的经脉。

      但云中君的答复是,闻人铭魂影破碎,就算经脉内腑被修复,也早没有意识了。

      褚阳抬眼看了云中君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陈月站在死寂的帐内,从那复杂的一眼里看到了绝望,她不忍再看这种绝望,踉跄着走出去,只是这封求援信,又要她回到帐中。

      现在去……还是等一会儿去?

      闻人阁主真的……救不回来了吗?

      陈月最终还是进到帐中,告诉褚阳盟军的求援。褚阳抬起了低垂的眼睛,放开闻人铭的手,拿起了他腰间的银面具。

      银面具淌过一道冷光,陈月看得心中一颤,看向一旁的云中君,云中君对她微微摇头。

      半晌,褚阳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陈月心中翻涌着悲痛和急切,想要出声催促,但褚阳抛过来一个东西,陈月拿手一接,是一个银章,虽然章纹繁复,兽口中的褚字一眼可辨。

      这是南帝印。

      陈月只听到褚阳说:“给冷洇染。让南宫绝把皇甫令送到她那里。”

      之后再没有更多嘱咐,陈月退了出去,回首的最后一眼,看到褚阳坐在榻边,像在沉思,也像陷入永恒的寂静。

      陈月不由想到,如果萧清死去,自己会怎么样呢?放声恸哭,沉浸在诀别的痛苦中吗?然后悲伤过后,接受永远失去的现实,鼓励自己振作?

      那么褚阳呢?

      她从来不是接受现实的人。

      褚阳的确无法接受这一切。云中君沉默地凝视着她,她仍在回想着闻人铭的一切。从初遇到结盟,她如此鲜明地感到闻人铭不是寻常人,这种非同寻常并不是他智谋多过人、品质多高尚,而是他行走在这个世界的目的,似乎和她一样。

      ——那时她问:“天枢阁是否做好了一败涂地的准备?”他答:“早在我成为阁主之日起,便已经做好了。”

      ——每当她说起“道”,他总含笑不言,从未询问,或许他早清楚这些藏在武林纷争下的玄奥。

      他们都是世情旁观者,他们都是与命运对弈的棋手。

      但她是穿越者,闻人铭……

      从闻人铭身上爆发的力量,梦境中AI的低语……乱象在她脑海中梭巡,她似乎想到什么,看向云中君,问:“你——有没有感到过闻人铭身上的异常?——他的情况,是不是有些像皇甫令?”

      褚阳问得很慢,云中君却不语,微微摆首。

      褚阳已断定云中君知道更多,便站起来,眼中透出压迫感:“我有资格知道。”

      云中君轻叹一声,低声回答:“我猜测闻人铭不是受天道所影响。生者有魂,死者影碎,是这个世界不变之道。我探查闻人铭魂影的时候却发现……闻人铭的魂本就是碎的,是被某种力量聚合在一起,现在力量消散,魂影自然恢复到破碎的情况。”

      “我不清楚是什么力量让闻人铭聚魂。但之前,我听到了某个声音——那个声音自称‘天枢’,你的‘天枢’,他告诉我,褚阳不会失败。”

      “天、枢……”褚阳呢喃着、重复着这两个字,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冰冷,“天、
      枢……”

      云中君仿佛已看破这混乱的本质,平静地询问:“褚阳,天枢是谁?”

      ——“褚阳,我将永远保护你的利益。”

      ——“少董,一直以来,您都很辛苦。我一直在等您。”

      到底是谁在操纵命运?

      这里的天道……还是由她赋予生命的AI?

      闻人铭……但闻人铭……

      褚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冲出军帐,跨马疾驰。她本能地想要追上什么东西,但她毫无方向,等到回神时,她已经在天枢阁的正门了。

      一位儒士正背着包袱,推开正门,他踏出门槛时神情凝重、还隐隐有悲伤之意,但一抬头看到马上的人,一下惊愕起来,道:“你是南主褚阳?”

      褚阳俯瞰这位有些眼熟的儒士,回想起来,他们在天枢阁内有一面之缘,应道:“是我。”

      “如此,我也不必去找你了。”儒士恢复平静,语气也显出冷漠,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书信,“阁主有令,若他意外而死,将阁主之权移交褚阳,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褚阳怔愣地下马接过信,儒士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褚阁主还请好好打理天枢阁吧,方玉就告辞了。”

      褚阳伸手拦住了他,问:“闻人铭为何有此打算?他知道自己会死?”

      “他……”儒士顿了一瞬,“他在两个月前,便留下了这道命令。或许他觉得你一定活得比他长吧。”

      褚阳放开手,儒士将包袱甩到肩上,慢慢向远方走去,最后一抹夕阳照在他身前,留下长长的影子。

      褚阳打开信,颤抖的视线移向纸上字字苍劲的手迹。

      仙子台鉴:

      未免万一,我留此信,欲告知仙子三事。

      一,我幼时随父母隐居,却惨遭仇敌屠戮,父母双亡,我本也箭穿心肺,却起死回生,迄今恰二十二年,罹难之日估算与仙子此世生辰无差。仙子欲破此世天道,我也欲寻何为真理,仙子虽未亲口告知,但借由仙子之势,我得云中君、皇甫令、南宫月、冷洇染诸事,于是有所领悟。仙子是意外而至,还是天命所归,其实并无不同,因为仙子始终不将此世视作归宿,也正因仙子漠视此世,才能坚定破道之心,助苍生解开枷锁。

      二,天枢阁立,本为证百道、究天理。仙子以为我非众道中人,或许低估。阁内诸记载,上至景行宫,下至江湖传闻,或对你悟道有所裨益,于是予你阁主之位,至于杂事繁琐,书斋主人方玉或许不愿代理,可找翰城掌事宗政。

      三,我视仙子为同路者,亦爱仙子的执着之心,不论仙子身处何处,望仙子勿忘我。

      闻人铭

      褚阳读到最后的落款,难以克制翻涌而上的悲伤,赤红的眼眶里涌出热泪。喉间像有什么东西是滚烫的,又像有鲜血的味道,恍惚之间,她又闻到那一点细碎的竹香。

      心痛得发木,她按住手臂,摇摇晃晃,最后跌在地上。

      夜幕也终于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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