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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重返青崎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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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金曜。
隐花起课完毕,收起散落一地的花瓣,抬头望了望那方深邃不见底的天空。不像师父冷命散人,她对相星之术仅知皮毛,但从方才的卦象和西方那颗明亮的星星来看,明日一战,他们势在必得。
“那颗星星,是楼主的守命星。”
青崎岭外围十五里处,绮月楼众在这里扎营。虽然弟子们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海陆奔波,但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写着疲惫,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为绮月楼而战,是在为家园而战,是在为心中那圣洁的理想而战!度过漫长的今夜之后,他们将用利剑刺穿仇人的胸膛,然后直上青崎岭,去取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就在今夜,他们用烈酒洗净自己的佩剑,对月盟誓。高贵的绮月楼主站在营帐前,对月饮下一杯极烈的酒。烈酒和着血液在身体里翻滚,她再也抑制不住这样的热度,回身,拔剑。寒光扫过,火种落在每一个绮月楼弟子的剑上,一阵秋风吹过,瞬间百千柄长剑全都燃烧了起来。那火光,照亮了天空。
楼主抬头望向橘色的天空。在火光的映像下,天幕众星皆失了光彩,唯有头顶的那一轮明月,和西方的一颗星依旧。
她白衣胜雪。她冷若冰霜。她是绮月楼最尊贵的主。她是今夜最明亮的星。
她是莫月。
“那颗星星,已经黯淡了三年。今天是它重归星轨的日子。”隐花为莫月指出那颗星,眼神却不自主地望向了月。
今夜的月是红的,有鲜血的颜色。
莫月望向西方,不屑地笑了笑:这只是个仪式而已,明日一战,她已胜券在握。
“隐花使,你的守命星在哪儿?”莫月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低头揉了揉脖子,随口问道。
隐花听罢脸色一沉,黯然答道:“隐花没有守命星。”
“哦?”莫月眉梢一挑,似来了兴趣。
“隐花的先祖在一次相星中撒了谎,从此便没有哪一颗星再愿意守护隐花一族。”隐花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又高声说道,“不过隐花不需要星星的守护,楼主就是我的守命星,隐花誓死追随楼主,无怨无悔!”
“誓死追随楼主,无怨无悔!”台下众人纷纷响应,声音震痛耳膜,却夹杂着一种无比的快感。
但或许是要应了天上的那轮血月罢,莫月依旧觉得不够。指尖缭绕着往生与生俱来的寒气,她能够感到它的不安,于是低下头去伸手抚了抚剑身,利刃割破了她的中指,血融进白玉般的往生剑身,转眼不见。隐花一惊,随即望向莫月另一边的镜痕,那张脸上同样也写满了讶异。
自古御剑之术有三种:实御,气御,血御。其中最基本的是实御,用心中之剑操控手中之剑,此剑一出,行云流水间刀光剑影,道之深者所向披靡,江湖中人大多研习此术;接下来是气御,用胸中之气操控手中之剑,此剑一出,摒弃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不视万物,唯我唯剑;最后是血御,用体内之血操控手中之剑,此剑一出,染血成魔,无我无剑,是天地间最恐怖的招数。
血御,以血御剑。她终是选择了这样的路。
听义父说过,往生是极戾的剑,通体散出的寒气令人不能操控,持剑者除了要修炼与之相应的寒心诀外,还要有足够强大的执念。莫月自问执念不弱,可无论寒心诀练得怎样炉火纯青,往生还是不愿合作,就仿佛有人一直躲在剑内阻止她一样。于是,为了让往生臣服,她擅自动用秘技,将自己的精魂封印于剑中,用自己的鲜血与剑灵定下契约,以后的每一个剑招都是生命的流逝,在毁灭仇人的同时,毁灭自己。
那挥剑时华美的身影,原来是为自己而跳的安魂舞。谁人都在惊叹这个雪衣女子的倾国倾城,可又有谁知道,那舞姿背后的凄影,那血那肉,支离破碎。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为了明天,为了心中的梦想和久别的家乡。
正当众人望着台上那雪白的身影出神,一个守营的黑衣弟子突然闯进了视线,匆忙地行过礼,俯身说道:“启禀楼主,营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莫月整了整衣衫,正颜问道。
黑衣弟子犹豫片刻,又惧于莫月的威严,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奚月。”
“奚月?哈哈哈……”莫月仰天而笑,随即低头问向两侧的隐花与镜痕,“二位护使,你们可知道今夜之月为什么是红色的么?”
二人皆一惊,低头不语。
只是一场身份的对调。
世事沧桑,轮回流转,世间真的微妙得不可言。
血月之下,烈火之前,有人欢喜有人忧。
“你是莫月?”那人是昂着头进来的,一脸的风霜并未冲去那曾经的傲气,仿佛自己才应是坐上座的主。
“我是。”莫月笑,笑里藏刀。
伪君子,还是真小人?莫月抚了抚手中往生,指尖下有杀气流过。
“我等了你很久。”女子站定,从破旧的衣衫中拿出一柄卷轴,摊开,是一张地图。“这是御风门在青崎岭附近的防御部署图,其中用红色标记的是敌方主力,用黑色标记的是陷阱,你们要小心。”
莫月点头,丢了一个眼神给镜痕,镜痕得令,上前接过地图,可谁知卷轴一碰到他的手指立刻就燃烧了起来,漫天的灰烬蒙住双眼,来人还未来得及退后,一道寒光已从灰烬中冲出,逼近她的喉咙。
再次望了望上座的那个雪衣女子,她仍是一脸微笑,右手无聊地把玩着手指上的白玉扳,只当自己是个看戏人,眉眼间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镜痕,不得无礼。”大概是看厌了某种眼神,莫月起身离座,缓步走到来人面前,含笑说道,“这可是我们的奚月楼主呢,三年未见,别来无恙。”
镜痕退下,剑划过奚月的脖颈,留下一道血痕。
“权利使人变质,哼,这话一点没错。”孤傲地抬头,奚月还她一声冷笑。
“叛徒!你还有什么资格笑!”恨字当头,镜痕顾不得楼主先前的命令,厉声喝道,“绮月楼先前的两百三十余条人命,你拿什么来偿还?”
“我笑,是因为这天下有可笑之人。”奚月迎上镜痕充满杀意的眼神,缓缓说道,“如果没有你们几人的同意,奚月怎么可能登上这楼主的位子?说到底,是你们杀了他们,该偿还的,是你们四人而非我。”
权利没了,地位没了,年华没了,美貌没了,你到底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也罢,你有什么我就夺去什么,让我们看看这场游戏到底是谁赢谁输。莫月再次示意让镜痕退下,这块长满了棱角的石头,她想用自己的双手去磨平它。
“说吧,你与御风门之间的交易,我没兴趣等。”莫月懒懒地瞥过一眼,又回到了高座之上。
奚月深知此路不能再回头,今夜在劫难逃,便也顾不得什么,保持住最后的矜持缓缓说道:“他们帮我杀了朗月,又故意败在我手下,演了这一出戏让我名正言顺地当上楼主。而我也答应他们,等我当上楼主之后会倾派归顺御风门,世上从此再无绮月。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还将青崎岭的地形图交给了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守约,就在朗月死后的第二十九个月,他们在地形图的帮助下攻上青崎岭,杀弟子两百三十余名,绮月楼由此一夜消失。”
镜痕紧握起双拳,关节咯咯作响。奚月身后的弟子更是争相拔剑,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
莫月微微颔首,似是很满意这样的回答,又接着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奚月怔了片刻,没有回答,随即便只是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成全了一个人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放纵。
“什么什么爱,什么什么恨,一个人到了最后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假如有希望是能活下去的,我会还不犹豫的抓住它,不管礼义廉耻,不管后世生前,我只要活下去,我只要做我自己!仇恨是假的,梦想是假的,真正真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
笑声在天空中回荡,听得扎耳,心里却很沉重。弟子握剑的手松了,茫然地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不知她会对这个命题做出怎样的定论。
“奚月,你有三错。”有个冷冷的声音从高座传来,雪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似是冥河之下那掌管万物生死的轮回主。
“第一错,你不该贪恋权贵,这是背叛了你初来的心。第二错,你不该出卖绮月楼,这是背叛了你的誓言。第三错……”莫月话音未落,一道厉光便从她的袖口冲出,奚月提袖来挡为时已晚,厉光近身时向两侧伸展成一弯新月,带着强大的力量冲过了她的脖颈。
所有人都屏气看着这一刻,即使待到银光散去后仍不敢呼吸,地上散落着月牙形的银片,上面血迹斑驳。奚月仍站立着,双手握拳,睁开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雪衣女子站立的方向。
“这第三错,是你不该回头。既然已经选择背叛了绮月楼,又为何再一次背叛御风门?是你贪心罢,你不甘过山野间被人唾弃的生活,原以为这一次背叛会像上次那样带来荣耀,起码会让你过上从前的生活。可是奚月,这世上怎么会有回头路走呢?既然已经踏出了一只脚,便永远也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奚月的身体轰然倒下,睁开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里,月正鲜艳如血。
“楼主!”水榭来的时候微微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未有半点的吃惊,踩过血迹,俯身行礼道,“这是惊梦使派人送来的布阵图,请楼主过目。”
镜痕接过水榭手中的羊皮纸,微微一扫,转身呈给莫月。
“信使人呢?”莫月先不急着看,而是紧接着发问。
“在这里。”水榭摊开手掌,里面是一个黑色的人形剪纸,“这是惊梦使做的傀儡人,时限一到,它就变回本样了。”
莫月点头,低头拂开羊皮纸卷。“与先前一幅无异。”镜痕在一旁补充道。莫月听罢合卷,伸出右手中指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惊梦何处?”语气中有隐隐的倦意。
水榭含笑答道:“傀儡传话说,惊梦使会在青崎岭上等您。”
莫月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由心的笑意,她微微颔首,低头,再次翻开了羊皮纸卷。水墨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她的纤指划过那一抹朱砂,重重一点。
“明天,我们的目标是这里。”
等。好漫长的一个字。但我不怕。为了心中的梦想和久别的家乡。
夜色掩盖下的山间小道,一队白衣剑客缓缓行进。领队的是个面容冷峻的青年,手握着一柄纯黑的剑,一袭风衣被吹得猎猎而响。
“门主,他们在那里。” 跟在青年身后的是一个年约十九的少年,尽管佩了剑冷了容,但还是掩不去眼底的一丝稚嫩。留意到西方那一片橘色的天空,他停住脚步又考虑了片刻,重新说道:“绮月楼一向狡猾,这次说不定是陷阱,小心有诈。”
陆展卿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望去,怔了片刻,随即皱了皱眉道:“封弈,他们是在向我们示威。”
“示威?”封弈又朝那方天空望了望,摇头笑道,“这莫月,还真奇怪。跟这样的人做对手,不知是什么滋味……”
陆展卿正望着西边出神,忽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侧身问道:“莫月是谁?”
“那是绮月楼的新楼主。”封弈解释道,“门主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大体就是绮月楼前楼主奚月叛变,大敌当前却下落不明,绮月楼众不敌我御风门,被迫牵迁至东海小岛。御风门几次派人围剿,但因海上气候复杂大都无功而返。最近听说又来了个叫莫月的新楼主,性格孤僻决绝,一改奚月风貌,绮月楼在她的带领下死灰复燃,立誓要夺回青崎岭,重创绮月楼。”
陆展卿听后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的对手,他很满意。
手里握着的是墨晖,这是他登上掌门之位之后得到的第一件礼物,一柄纯黑的宝剑,同时也接过了身为掌门的第一副重担:剿灭绮月楼。
不出所料,这是夏合仪提出的建议,她说要让新掌门服众就只有这个方法。剿灭绮月楼,这是他们一派几代人的夙愿,如能被他实现,那掌门之位便可高枕无忧。于是,在登位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陆展卿,这个年轻的御风门主,就踏上了杀戮的道路。
墨晖,墨晖,一去莫回,一去莫悔。
一切像极了那一日的大漠,他骑着高大的骆驼,随着商队,一路上僵直着脖子,心中默念着:莫回头,莫回头。
往事真能被忘掉吗?走在似曾相识的山路上,陆展卿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这条路,是不是和她一起走过?这棵树,是不是和她一起靠过?这轮明月,是不是和她一起赏过?
“见月,如见卿……”她说。
那一夜女子冰凉的指尖,男子冰凉的唇,原以为可以把它们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可不料他们早已成了心上的烙印,除非将心割去,不然永远也无法将它们抹去。
夜尽天明。原本应该黑暗的西边,却提早迎来了黎明。
明天,将会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