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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无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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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牌楼下,一个碧色的身影忽而前进,忽而回头,来来去去徘徊了大概有一炷半香的时间,这让守门的两个御风门弟子不禁奇怪:怎么昨日还见她急着上山,今日便看到她背着包袱要离开?如此说来,她来鹤鸣镇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女子最后一次回头,终于鼓起勇气迈出山门的那一刻,有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走得那么不干不脆,是还想着回来么?”
冰冷的字眼,冰冷的语调……那个人永远是这个样子,任何改变都是对他的奢望。
“少用激将法,这对我没用。”苏云碧不转身,只是低着头默默又踏出一步。洛红羽见状也不说了,干脆双手抱臂安静地立在一边,那神情就像是在期待一场有趣的好戏。
苏云碧见没人跟也没人和,不禁又回头去寻洛红羽的身影,等见到了他才定了定心埋怨道:“我现在要离开这里,你跟是不跟?”
洛红羽故作不知问道:“为何离开?苏姑娘不是还要上鹤鸣山去找那个陆……”
“不要提他!”苏云碧碍于山门两旁的御风门弟子欲言又止,连忙上前两步把洛红羽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接着说道,“你何必再捉弄我,想必江先生他们已经告诉你了,陆大哥……陆大哥他要成亲了,而且是和他师父的女儿,夏老门主的遗孤,夏合仪。”苏云碧后半句话的语速非常慢,几乎每到一个停顿都要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在胸中沉一沉,再轻轻地吐出字眼来。
“那夏合仪是前门主的女儿,陆展卿娶了她荣登门主之位,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洛红羽仍旧抱臂独立,嘴角忽而掠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胡说,陆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苏云碧辩解道,“我理解他,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当门主的,这次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比如……比如……”
“比如,他喜欢夏合仪,他是真心想娶她为妻。”
洛红羽一语道中苏云碧硬伤,苏云碧心中猛得一颤,连连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了脚跟:“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不会这样做的!红羽你是不知道的,其实在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人,他们有着矢志不渝的山盟海誓,有着三生七世的诺言,虽然现在这个女子暂时失踪了,但他发誓永远不会忘记她的……”
洛红羽一惊,跟着问道:“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一直知道?”他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惊异,倘若平日里的苏云碧见了又要暗自窃喜了,可现在的苏云碧没有心情抬头注意他,只是低着头回答道:“是的,我一直都很清楚。你也觉得很傻是不是?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去喜欢他……我甚至不想与任何人去争,只求能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可是,可是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看着苏云碧暗自神伤,洛红羽却是失望胜于怜惜:这个不是自命不凡,不是发誓要夺回多宝阁的苏云碧吗?为何志向如此短浅?方才一语毫无斗志可言,这样的人又怎能登上阁主之位,又怎能帮自己……洛红羽想到这里顿了顿,一个念头又打上来:算了,怕只怕此刻她真的壮志满怀,硬是要一路杀上鹤鸣山将那陆展卿质问到底,若他洛红羽只是一个人,当即便会带着苏云碧下山,以后再不踏入这鬼地方半步,可他偏偏不是,他心中承载着的是诺言,肩上承担着的是责任,他的剑必须要穿过那个人的胸膛,那个人也必须要死在他的三尺青锋之下……这一切的一切,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便已注定。
身后已是万丈深渊,除了走下去,他别无选择。
“你怎么了,脸色……好奇怪。”想不到苏云碧这时候还能抽出时间大发慈悲来关心一下自己,洛红羽微微一怔,随即将目光转向那双虽为忧伤但又不乏炙热的双眼……
她眼角微红,双目含珠,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他玄衣玉容,眉眼沁寒,却教人禁不住一见倾心。
那一个瞬间,四目相对,是女子颊上忽然飞来的红云,是男子眼中难得流转的温柔,是两颗心间不能自已的颤动……
错了……全错了!
苏云碧抬起手掌压紧自己的太阳穴,但就是无法克制自己去看那双眼睛。它们一定是有生命的,而且都是会摄魂的生灵……苏云碧凭着仅有的一点意识暗想。
但是这样……这样的眼神……今生……今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苏云碧恍惚间看得有点痴,竟忘了这双眼的主人,她轻轻走上一步,想要把一切都看得真些,可那眼神突然就变了,肃杀的寒气迎面袭来,击在身上便有如刀刺般疼痛,苏云碧轻叫一声,整个人就又回到了现实。
现实是,她还是她,洛红羽还是洛红羽,只不过人已走出去二十来步,等到苏云碧想起再寻的时候已完完全全地留给她了一个背影。
“你……”苏云碧刚刚开口,一句话却梗在喉咙,让她霎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就当苏云碧认定不会有回音的时候,却听得洛红羽用一种异常冷淡的语调说道:“我随你从江南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我洛红羽不做无把握之事,也绝不做徒劳之功。今日之举,你最好要给我个说法。”
“我……”苏云碧的心中顿时泛上一阵愧意,“你知道的,我已经和苏家多宝阁断绝了关系,没办法再利用苏家大小姐的身份履行交易,但我苏云碧也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不管前路再难再险,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办到,若是你执意,那我们……我们现在就离开吧……”
洛红羽背对着苏云碧,谁也看不到他脸上忽然掠过的惊愕之情。
苏云碧啊苏云碧,你何必天真到这种地步?即使没有你,我一样会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既是没有你,我也一样会登上鹤鸣山;无论有没有你,我的剑还是要穿过他的胸膛,那个在你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比拟的人”。
不知等待了很久,洛红羽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马上回头走人,却也没有立刻回绝。苏云碧等着等着就出了神,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鹤鸣山巅不发一言,心中的酸楚与苦闷大概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出来。
“我说过交易吗?”
明明是冷淡的话语,苏云碧听得却是浑身一暖,心中郁结顿时被扫去了一大半。
“‘再未看到结果之前,我们谁也不可以放弃’,这不是那个人告诉过你的吗?”洛红羽的表情波澜不惊,可苏云碧看得出来,他的那双眼睛里分明隐藏着些许的嘲弄,还有狡黠。这样的眼神让苏云碧忽然变得浑身不自在,两片红晕开始慢慢袭上双颊:“我跟他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多少?”
“那日的苏州城外,某个人喝醉了酒后对我说的。至于其它的……从大漠到江南,从生离死别到生死相依,肆虐的风沙,怀里的温度,甚至是手腕上的伤痕,我无一不知。”洛红羽一点点地逼近她,紧紧注视着苏云碧的双眸,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空街小巷。那晚皓月当空,夜凝如水,醉了酒的女子伏在男子的肩头,梦中呓语连连。她说有一天,她在漫天风沙的大漠里遇到了那个人,她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将他送到了她的身边,于是她发誓要好好地珍惜他,好好地去爱他,即使他的心中还藏了另外的一个人。她提到了他是怎样用自己的身躯保护她不受沙砾的伤害,也提到了他是怎样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离开那片充满死亡的大漠。她说在那几乎每一天都像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日子里,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死相依’,那份来自于对方身体里的紧拥的温暖,一旦握紧了就再也不想放开了。
“苏云碧,上山去吧,给我一个答案。”洛红羽说话的时候离苏云碧很近,近到几乎可以听到她因紧张而加速的呼吸声。突然,洛红羽的双手突然紧紧扣住苏云碧的肩膀:“一个你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的答案!”
他的眼睛,何曾这样迷茫过;他的眼睛,何曾这样悲伤过;他的眼睛,何曾这样绝望过!看着洛红羽迷离的眼神,苏云碧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决定错了。她伸手握住他的双手,却吃惊地发现那双手冰凉入骨,四只手微微颤抖着交握在一起,想互相温暖却变成了互相冰冷。她抬头看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同样让人痛入心扉。
心,可不可以不痛呢?
为什么每次你看着我的时候表情都那么难过,为什么每次当我提到陆大哥的时候你的眼神总是那么让人心痛,红羽,收起你的表情好不好?我宁愿天天对着你一张冰冷的面容,也不要再看到你这样的眼神片刻。如果我上山,如果我跟了陆大哥,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伤心了?那么红羽我答应你,过了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难过了。
“我们……上山……”
苏云碧说罢侧身离去,洛红羽则缓缓闭上了双眼。
错耶?对耶?
指尖依旧冰冷着。
他于她,她于他,一切的对错,一切的答案,只有到了鹤鸣山顶才能揭晓。
天边淡淡的云霞一抹,夕阳早不知落去了何方,离巢的鸟儿业已归家,头顶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固执的乌鸦仍在枝头叫嚣,树下几个青衣童子觉得这声音不吉利,从柴房里取来木棍,三下两下将它们赶跑了。
艳丽的红裳依旧挡不住瑟瑟的秋风,陆展卿站在庭院一角,看着天边晕开的淡紫,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不要轻易对他人许诺言。有人如是说。
礼义忠孝四字对他来说终究成了一纸戏言,当年的信誓旦旦不过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他分不清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是关于谁的片段,只觉得梦境里的每一声苛责、每一个眼神都能化成一柄柄的利剑贯穿他的胸膛。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回到大漠——那个他曾经急切渴望离开的地方——去看一个人,一个爱着素服,大概是在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大概快要成亲的人都会这样不安罢。”封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笑着对陆展卿道,“我哥当年也是这样的,一个人谁也不理,只管躲到角落里去胡思乱想,连吉时到了也不知道。”
陆展卿听罢,原本就没有笑意的脸上更添了一抹苦涩:“你大哥他……”
“嗯。他走了大概有两年,不,有三年了。”封弈眯起双眼,仿佛看到了兄弟二人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在一次瘟疫中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人,因为生活贫苦,在遇到师父之前我们几乎都在流浪,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一家门前到另一家门前。有时候好不容易讨到饭了,又因争不过那些乞丐被他们抢去,那时候的我还小,只知道躲在墙角哭,直到晚上看见浑身是伤的哥哥攥着半个污痕斑驳的肉馒头回来……”
封弈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缓缓说道:“还有八岁那年的雪夜,我生了重病昏迷不醒,哥哥就抱着我敲遍了镇子里所有医馆的大门。尽管每个医师都说我没得救了但哥哥还是不愿放弃……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了师父,他带我们上山治好了我的病,还收了我们为徒。空闲的时候他向我提起这段往事,说是哥哥那时的一个眼神让他下定决心带我们上山,我如今还在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个眼神,来自于哥哥的心底,只属于一个哥哥对弟弟的那份保护与执着。”
陆展卿看着眼前飘忽的白,想说什么却又梗在喉头,最后只能化为一声轻叹,任他随风消逝了。
不知过了多久,看着西下的夕阳,封弈收起心绪,提起一直藏在身后的两只酒坛笑着说道:“陆师兄,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一会儿人多,不如此时我们单独喝的好。”说罢,封弈递了其中一坛给陆展卿。陆展卿低头看着映在酒坛中的一轮醉日,想起了某年某月在桂花林中与她共饮下的那杯明月酒,叹只叹斯人不在,连曾经想坚守着的山盟海誓如今也不知飘向了何方。
“这第一碰,是为贺……”未等封弈的祝酒词说完,陆展卿倾坛而尽,封弈突然想到今日之事并非陆展卿本愿,于他来说却也没什么好庆贺的,便又圆道,“也罢,兄弟之间本就没那多繁文缛节的,陆师兄,这坛我敬你!”
“兄弟?”陆展卿放下酒坛,抬眼看了看封弈,“嗯,兄弟,好兄弟……还有没有?”
“别喝太多,吉时马上就要到了。你看,那边有人来催你了。”陆展卿顺着封弈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夏钟正带着两个小婢从正风堂出来,方想不屑一顾地回头,却又听得封弈在身后轻声说道,“小心二师叔。”
还未等陆展卿的一句“为何”问出口,夏钟已经发现了他们,封弈没来得及解释,只是远远行了礼,随后便匆匆退了下去。
“吉时快要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宾客都在大堂等着呢!”夏钟走近见了陆展卿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禁怒火中烧,厉声喝道,“三年没见,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抚云,快去打盆水来!”
“不用了!”陆展卿饮尽壶中残酒,用衣袖胡乱抹了把嘴角,随手将酒壶一丢,侧身便向正风堂走去。
那酒壶被丢到了池塘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响,随后渐渐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往事啊,若是你也能像这般没入心底,了无声息地随水而逝,那该有多好……
陆展卿这样想着,耳边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似是峪关村拂面而来的清风,安慰着旅人疲惫不堪的身心。
“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