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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红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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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屋内,两人相对无言。一个正专注于研究面前这张不世的面容,一个正闭目养神,仿佛这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干。药王赏容完毕,发现自己到底还是不喜欢这样的寂静,因为这样根本显示不出他于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便又端起了一盏茶,有意无意地让杯盖与杯身相碰发出声音,好打发无聊的时间。
真是,我看你叙旧是假,来打击我倒是真的。药王暗暗瞥了璇九一眼,心想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般的年轻俊美,论容貌绝对不下于他,可叹如今……唉……
药王知道自己必须说话了,要不然他永远也逃不出那痛苦的回忆,但这话要说得有艺术,既能取乐自己,又不会有失自己的身份。于是他思度片刻,略笑说道:“城中药师一会,师弟可曾听得?”
药王说完这话就后悔了,白天那么隆重的典礼几乎全城人都去了,方才一问,这不整一废话么?果然,璇九听后愣了一下,随即答道:“药师一会,全城皆知。只是璇九方到城中不久,要是论及个中详情,恐还不甚清楚。”
“哦?”璇九总算是给了药王一个炫耀的机会,只见药王眉下一闪,双眼顿时变得犀利起来,“这一切,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药王激情四射,将他的计谋一字不落地全讲给璇九听了,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他不这么认为,往公了讲,他一是为天下除去了妖人毒王,二是为师门除了一个心术不正之人,往私了讲,他也向众人证实了自己的能力;他药王一个局,千万人便都成了棋子。
哪知璇九听罢并没有做出一副吃惊或是佩服的神情,他的脸平静地就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周遭寂静了片刻,便听他轻然问道:“四奎现在何处?”
“哦?”药王笑道,“师弟未曾听清楚么?毒王当夜触动塔内机关,现在恐已葬身火海了。”璇九虽为药王师弟,但论及年纪来还是长他五六岁的,再加上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不似药王一般深居简出,自然看得广,也想得透彻。药王笑意未尽,便听璇九幽幽说道:“只怕不然,师兄未免太不了解四奎了。”
“此话怎讲?”药王一惊。
璇九顿了顿,说道:“未古九绝,擅长的并不只有一种技艺,以四奎的身手,要逃出九龙塔绝非难事。烈火无情,保不住的只是那张脸而已。”
“何以见得?”
“塔身之南,寸草不生。四奎自幼食毒,体内血液也是天下剧毒,那晚他必定是受了很重的伤,所以花草沾染了他的毒血很快就枯死了。若是沿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说不定还会寻到他的栖身之所。”
药王闭目沉思了片刻,突然仰天大笑道:“追?我为什么要去追?只要天下众英豪认为他死了,他就是死了的。而这个为武林除去祸害的高人,便是我药王鬼手!”也不知是不是药王情绪过于激动,一口气没接上,刚笑了两声便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璇九见状倒是不慌,先是从袖中递给药王一方素帕,趁他接帕的功夫便疾手翻过他的左掌,还未等药王反应过来,璇九的手指已切住了他的脉门。
绰约的烛光中,璇九白发翩飞,每一根发丝都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借着微风的力道,故意凑到他的脸旁亲昵着他的脸颊。就在那一瞬间,药王侧头看着璇九,忽觉得有种异样的情感在心中燃起,无关恨,也无关怨。不过倔强如他,平静之后,他还是静静地吐出了一句话:“九师弟,想不到我的命,最后还是在你手里。”
“师兄。”璇九收了手,正坐,缓缓说道,“原来你是想在西去之前留下些什么,我先前误会你了。”
药王听后便笑了,只是与方才不同,这次的笑声中多了分凄惨。
“九师弟,六师姐她……怎么样了?”药王不敢问“安好”,他怕这二字最终会变成一句“安在”。
璇九虽未马上回答,可那凝重的表情却已让药王心中不祥。药王左等右等,终于在他准备问第二遍的时候,璇九开口了:“六琴……我们已有六十年未见了罢。”
“六十年!”药王又是一惊,“你竟六十年都未曾见她?”
璇九的眼中忽而飘过一丝挽惜:“这是她的决定。”
“六十年……想你们当年离开未古山的时候,师姐也是风华正茂,她又不像你,如今怕是也……”药王干笑了两声,又说道,“九师弟,你知道我有多想,多想在她的面前问一句‘吾与寰璇相比,何如……’”
璇九明白,他不是要留下什么,而是想要证明什么。
“可是,我等了六十年,六十年啊……”药王恨恨地拍着桌子,声音也渐渐颤抖起来。忽然,他的注意似被手中的那方素帕吸引了:那不是当年师姐送给自己的手绢么?他记得在他们出走的那晚自己就把它给扔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也罢,也罢,就当是故人来给自己送行了,师姐,我知道你终究还是要来看我最后一眼的……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九师弟,她为了我,回来了……”
面前,年逾半百的老人抱着一方小小的素帕,发了疯似的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璇九忽觉得喉头一酸,背过身去,再也没回过头来。
“师兄,抱歉……”也不知药王有没有听到,璇九还是说出了那迟到了六十年的道歉。
“回来了,回来了……”
“师兄,保重……”
终于,在药王如痴如醉的声声念念中,璇九推开房门,离开了房间。回去的路上有夜风吹来,撩开面前狂飞乱舞的白发,露出了他一张举世无二的容颜。
他有着世间最美的容颜,却也有着世间最孤独的心。
鹤鸣山顶,月凉如水。
陆展卿站在正风堂前,负手看着堂内肆意飘动的红纱,刹那间万千念想拂过脑海。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位站在这里的白衣老者,也想起了那片江南湖畔的桂花林……馥郁的花香落满襟,如同这份爱恋一般刻骨铭心……他闭眼,脑中挥之不去的又成了那片风沙肆虐的大漠。模糊的视线中,他仿佛看到了圣湖旁边疯狂燃烧着的蔓陀罗花海,素衣女子站在火焰的中央,只有一双明眸依稀看得清……减了倔强,只是看不到底的无助……
离开的时候,记住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七天,不出七天……
为什么……离开这里的第二十次,为什么你忘了回头……
睁眼,依稀有泪水滑过嘴角,冰凉的,苦涩的。
莫心,不是我不回头,而是情势所逼,我无法回头……既已踏上了这条路,我便无法回头!
陆展卿出了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正渐渐靠近的黑影。黑影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轻,与其说不想让他发现,倒不如说是在试探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可陆展卿这次实在是离谱,黑影在离他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又等了片刻,陆展卿还是没有发觉他的存在。黑影大失所望,嘴角掠起轻蔑的笑意,右手按下一柄寒光四溢的青剑,蓄势待发。
出剑,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往往胜败便在此决定。
陆展卿依旧用二指夹起剑身,待尽数化去了黑影手中的力道之后,轻轻松开了手。手垂下,长剑应声倒地。
“原来……原来你早就都知道……”黑影拖着麻木的右手,俯身捡起了长剑。看着月光下自己的身影,却顿然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我只是想不到,你居然会把我的力道尽数还给我,比起三年之前,你狠毒了不少……”
他还记得在那个不退不回头的清晨,有个红衣似火的少女为他折了把长剑,只是之后他离开了,却忘记了身后飘飞的泪水。
“泪水可以风干,但心中的伤痛,却永远无法抚平!陆展卿,我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夏合仪了。现在的夏合仪心中只有恨!是对你陆展卿的恨!”
陆展卿缓缓转身,女子眼中的怒火烧得他心痛。陆展卿知道,她本应该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本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如今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心中充满仇恨……假如一死能平息她心中的怨恨,减轻自己身上的罪孽的话,那么他陆展卿,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
“但我不想让你死,即便是你不出手我也不会杀你,因为……”受伤的右手渐渐恢复知觉,夏合仪收剑,抬起了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我要你生不如死!”
仇恨的怒火可以焚烧一切,更何况它已在胸中积蓄了三年!陆展卿并不怕它烧伤了自己――他三年前就本该死了的――而是怕它烧伤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是师父最后的牵挂,千万人包括自己都可以有事,唯独她不可以。就算她恨着自己,怨着自己,甚至无时无刻不想举剑杀了自己,自己也不能抛弃她。因为这是师父的遗愿,是他陆展卿目前惟一能遵守的诺言。
“陆展卿,你不是一向都很看重信义的吗?不能完成你与她所谓的誓言,你就会痛苦了吧!好,那我就要让你娶一个你根本不爱的女人为妻……你痛苦吗,你现在痛苦吗!我早就知道,你根本忘不了妙蕴那个魔女!”
夏合仪像疯了一样地喊着,换来的却只有陆展卿那冷冰冰的背影,不过从那握紧的双拳来看,她似乎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痛吧,痛吧,你陆展卿越是痛苦,我夏合仪便越是开心!你让我痛苦了三年,我便一时一刻也不让你好过!
夏合仪咒骂着,却不知为什么会有泪水滑过脸庞。莫非真如门中的老人家所说,世间万事,你若是想要报仇,必先伤了自己,然后才能去伤人?
沉默良久,陆展卿终于松开了双手,他低压着声音,说了一句:“你走吧。”
“走?我凭何要走?”夏合仪抹干了泪水,强撑着笑道,“正题还没说到呢!两天之后便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我想你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所以我不希望那天有任何打扰婚礼的事情发生,你明白么?”
“你想怎样?”
“不怎么样,就是想和你打个赌。”
“哼。”陆展卿冷笑一声,问道,“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跟我赌?”
“你自己不知道么?”夏合仪也还他一声冷笑,“假如你是那种狠得下心做得了决定的人,又何须我们来逼你呢?”
陆展卿转身,这次看到的是一双微红的眼睛,他心顿时一软……她果真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下不了决定。
“我赌你后天一定会踏出这山门。”夏合仪伸手指了指堂外,“要是你赢了,我夏合仪任你差遣;相反要是我赢了,算是便宜你,你只需答应我做一件事便可以了。怎么样,敢不敢和我赌?”
“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很抱歉,你没有。”夏合仪一边笑着,一边下意识地把脸靠近了。时隔三年,她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的那双眼睛,可之后她惊异地发现,他的眼神居然是那么的暗淡无光,像是一潭死水,又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漩涡……
步子越走越近,她甚至能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体里的那份热度,却也渐渐不能自已。说什么他狠不下心,其实真正狠不下心来的人是自己!若不是狠不下心,那柄残剑为什么至今还珍藏在房中?若不是狠不下心,心中为什么还存留着关于他的侥幸?若不是狠不下心,现在为什么还不马上推开他,回过头去跑个无影无踪?
陆展卿,是你的害得我,我应该是恨你的,我没忘记!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加倍偿还!
夏合仪慌忙推开陆展卿,又后退了两步,转身欲走。
“合仪……”虽然知道不能留她,但陆展卿的喉头还是不由自主地吐出了她的名字。
等待良久,风儿传回了她的回答;“你放心,这个女人不会爱上你,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都说长夜漫漫,可苏云碧没有料到今夜竟然会难熬到这个样子。首先,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无聊到去研究一块石头,其次,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畏惧一个宁静如水的夜。总之这晚她翻来覆去,忽坐忽躺,终于连身旁的石头也忍不住了,侧头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苏云碧猛得坐起来,喘了口粗气道,“我睡不着。”
哼,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你日思夜想的人了,你当然喜不自禁。洛红羽暗想着,却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眼神,没有说话。
月光似薄雾一般笼罩着密林,苏云碧抬头望着前方,忽觉得四周压抑得有些恐怖,即使是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会使她胆战心惊。
“红羽,我有些心慌……”苏云碧蜷起身子,低头看着脚边的篝火小声说道,“我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你激动不已罢。洛红羽暗想,却依旧无言。
“我……害怕……”苏云碧的声音轻得宛如一阵风,趁着夜色悄悄掠过了洛红羽的耳际。洛红羽隔火看她,忽觉得焰火后的苏云碧亦真亦幻,就突然有种向上前握住她的冲动。
对于已经失去一次的人们,患得患失或许是他们的通病。
“苏姑娘,如果那天与你一同逃出大漠的不是陆展卿,而是另外的一个人,你会不会也像爱上陆展卿一样爱上他?”
篝火寂静地燃,两人无声地对望。苏云碧看着火焰对面的洛红羽,却始终参不透他那张脸背后浮动着的情感。
“或许你爱上的只是与另一个人生死相依的那一种感觉,而这个人本身,陆展卿,你也许并不爱他。”
“胡说!”苏云碧起身喝道,“从关外到关内,从大漠到江南,我与他所经历的事情又岂是你能道得尽的?我不允许,决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们的感情!”
面对苏云碧的指责,洛红羽却只是闭眼静坐,缓缓吐纳。“如果不是他呢?如果你遇到的是另一个人呢?”
“但事实上我已经遇到他了,而且无法改变!”
“是想说上天的安排吗?”洛红羽放弃了原先的盘姿,松开四肢仰面躺了下去,“想听个故事吗?”
这话说是在征求苏云碧的意见,其实不等苏云碧回答,洛红羽便自顾继续说道,“从前有个人,他爱上了自己的师妹,为了她,他不惜拂逆师父的意愿,日夜受着蚀心之苦,因为他觉得如果这样就能和师妹长相厮守,那么一切的努力都会值得。可是到了后来,他的师妹却甘愿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死,他便一气之下亲手重伤了她。虽然如此,他仍旧不死心,他将昏迷的师妹冰封,又到处奔波了三年,只为了寻找一种能让师妹活转过来的方法。你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为了师妹的一次回心转意,也许为了师妹为他而流的一滴泪,也许只是为了听她说一句‘抱歉’……”
风儿静静地吹,泪水悄悄地流。苏云碧不顾双颊的湿冷,低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洛红羽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将手臂枕在脑后,闭上双眼翻了个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息忽而掠过苏云碧的耳边:“真是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