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头》钗子

23、第二十三章 葬礼

　　“你看到了什么？”镜痕正帮隐花拾着花瓣，试过几回还是压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起方才的事情来。隐花只是不语，一手接过镜痕递来的花瓣，将它们全部放回了竹筒中。
　　“不祥？”镜痕压低了声音，小心问道。
　　“看来她是等不及了。”隐花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不是她心乱了，刚才那一卦还有的解……”
　　“如此说来，我们此番回青崎岭会……”镜痕说到一半便不敢再说下去，低头望着隐花手里的竹筒皱眉。
　　“你怕了？”隐花侧头寻找镜痕的眼睛，微扬的嘴角还露着一丝狡猾。
　　是关心，抑或是试探？
　　“大局面前，哪里顾得上个人生死？”镜痕一字一顿地说道。隐花没有料错，在他的心中忠义始终是第一位的，不管经过多少的世事变换，他永远还是记忆里那个一板一眼却又重情重义的儿时玩伴。
　　“可是镜痕，我怕了。”隐花紧握竹筒，垂下眼帘轻声说道，“我怕见不到他。”
　　看着眼前微微蹙眉的女子，镜痕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三个人一起上山，一起拜师，一起学习，伤心的时候互相安慰，落寞的时候互相鼓励……这些日子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
　　犹记在山间历练的那段时日，他和另一个叫阡陌的孩子还曾为了保护小师妹而被豺狼咬得遍体鳞伤，后来小师妹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于是他呆在原地，远远望着她的身影与另一个人走到了一起。
　　只是他不敢承认，那个代替他来保护她的人，正是他患难与共的兄弟阡陌。
　　为了解除血咒，阡陌选择了一条不归路，而镜痕对此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将他送入大牢的是镜痕，重伤他的也是镜痕，甚至连镜痕自己也不知道，当那一掌劈下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私心。
　　为了兄弟情谊，他明知自己不能杀他，却又为什么偏偏击中胸前要害？为了助他逃走，他明知只能用上三分功力，却为什么用上了七分？他要死吗，他必须要死吗？兄弟，忠义，师妹……究竟哪一个更重要些？
　　“不，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绝不会！”
　　她于他，是愧疚，更是责任。
　　不论如何他会一直保护着她的，为了阡陌，也是为了自己。

　　阴天。
　　天空是枯燥的灰白，梁宇是伤感的纯白，身上的孝服也是白的，只不过略微透着米黄。整片整片的白色在眼前飘荡，让人从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白代表什么呢？陆展卿如是想。
　　御风门弟子大都白衣，大概在他们的眼中正义也是白色的吧，可惜如果那件白衣上不常沾有血迹，陆展卿也是同意这一点的。正是因为有了邪的洗礼，正义才会被称为正义，要是细细数来，正义的背后也不尽是清白如一的白色，或许有着比邪更令人悚然的血腥。
　　与白相反的，是绮月楼的黑。
　　初次遇到妙蕴是在一个浓夜，他攻上青崎岭的第三晚，天边似乎有着永远也化不开的墨。女子身后的一轮明月是上天忘记涂抹的地方，依稀映着梦中人窈窕的腰肢。腕凝霜，香醉雪，她是翩然而至的仙女，只为此生与他结下这一段尘缘。
　　兵器与兵器，□□与□□，耳边的厮杀终于散却，他看见女子的笑容如水般宁静，又如黑夜般不可捉摸。女子伸出中食二指轻按在他的胸前，他低头看见缠绕在伤口上的黑纱，躺平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为何救我？”他完全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他与她的开场白，也成了他与她一生的谶言。
　　她救他离开了那些自封的定域，离开了那惨白的虚无。他终于明白了所谓正义，不过是杀戮过后的一种□□。
　　正是没有颜色的，如果硬要给它加上什么的话，那便是殷红了――任凭多少的虚荣与假象，也永远抹不去身后那片殷红的血迹。
　　可是妙蕴，为什么当我全部领悟的时候你却已经不在了？妙蕴，如果当日换作是你，你会不会作出与我相同的决定？妙蕴，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白色……陆展卿看着周遭的一切，俨然间是种自嘲的姿态。
　　师父，不回头，不是您教我的么？您又何必将我推回这一切的原点，让我做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师父，我陆展卿不信命，更不认命！我会承您遗志接下御风门，但也会尽我所能去化解两派的恩恩怨怨，结束这五十多年的厮杀，因为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心愿，还包括所有还在，和已经不在了的人们。
　　灵堂之上，泣声一片。就在冰冷的灵位前，陆展卿默默许下了誓言。
　　“叛徒！”陆展卿正换过香，一个满脸泪痕的弟子突然站起身来高声骂道，“你这个叛徒，有什么资格来祭拜师父？还不快滚出去！”
　　陆展卿不语，只管回来跪下，抬头凝视着案上的三炷香。
　　“不走是吧，那我就杀了你，以慰师父在天之灵！”
　　这或许就是他应得的惩罚吧！虽然知道自己不能死，要替很多人继续活下去，但还是不住地期盼能有一种方法让自己释怀，所以当弟子出剑架在他的脖颈的时候，他放弃了反抗。
　　“灵堂之上擅动兵器，难道不怕爹怪罪于你吗？”一身孝服的女子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说道，“退下。”
　　“可他是叛徒，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弟子怒道，额上青筋根根可数，“如果不是他，师父……师父也不会……”
　　“他的过去你无须多言，一切是爹生前的意思。”
　　“不可能，师父绝对不会……”
　　“我已经说过了，爹的遗志，任何人都不能违抗。”女子说罢咬了咬下唇，转目注视着架在剑下的陆展卿，嘴角不禁微微一抽。
　　你想死，我便偏不让你如愿。
　　弟子自知师命不可违，只好咬牙收剑，愤愤而去了。直到他完全离开灵堂，女子才放心地转身，面向灵位缓缓地跪了下来。
　　“陆展卿，我不是在救你。”
　　在这个世上，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不是结束他的生命，而是让他在世间苟活下去，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走出灵堂，被白色照了一天的双眼有些酸痛，女子闭眼靠在墙边，双手轻揉着太阳穴，酸痛之感才略微减轻了些。已经是黄昏了，她听见树梢上的几只麻雀在疯狂地叫嚣着，原本烦乱的心头便又缠上了一团乱麻。
　　“还没吃饭吧。”女子睁眼，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我已经叫他们把饭菜送到你房里了，你先回去吧。”
　　“嗯。”女子应了声，伸手理了理云鬓。
　　“今晚谁守灵？”男子又问道。
　　“是他。”女子回头望向灵堂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答道。
　　男子抱臂略加思索了片刻，浓眉一扬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女子。这是一个长有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姓夏名钟，乃是已故门主的二弟，也是陆展卿的师叔。门内几个传授武功的门人中以他最为严格，处罚最厉，弟子对此大都深有怨言，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女子料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了，毫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仪儿。”夏钟挤出一丝极为不自然的笑容，走近了说道，“等过了头七，该谈谈正事了。”
　　“二叔不必担心，这是爹的心愿，我当然会去完成。”名唤仪儿的女子低头说道，“只是爹尸骨未寒，现在谈这些还为之过早，等三年守孝期满再谈也不迟。”
　　“胡闹！”夏钟双目睁圆怒喝道，“门主病故，御风门上下群龙无首，哪里还能等得上三年？总之你们的婚事要越快越好，干脆过完头七就办了。”
　　“二叔何必心急？”仪儿缓缓道，“若是二叔愿意的话，这三年不妨便由二叔代替处理门中事务，待到三年后再归权于他，这样我们小辈的既尽了孝道，也不会耽误了门中要事，两全其美。”
　　“此话当真？”夏钟压低了声音，双目中依稀有压不住的光在闪烁。
　　“二叔以为如何？”仪儿轻然一笑，抬头问道。
　　一句欣喜的回答就将他的心思表露无遗，女子微扬的嘴角让夏钟蓦然有些寒意，随即意识到已经落入了她设计好的陷阱中，不禁后悔不已。
　　到底还是太低估她了啊！
　　“既然如此……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合作怎样？”夏钟环顾周遭，见四下无人，便又压低了声问。
　　“二叔说的这些，仪儿怎么听不懂呢？”仪儿柳眉微扬，俨然一副无所知的模样。
　　“你就不必装了。”夏钟抱臂笑道，“你不想嫁给陆展卿吧！”
　　“不想……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反正这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公然违抗只会招来更多人的非议，这到底是违反门规的事。”
　　“其实，你心里是想杀了他吧！”夏钟笑着嘲讽道。
　　“二叔不也是一样？”仪儿也笑着还他一句，“侄婿不肖，自己取而代之？”
　　“所以，合作吧！”
　　“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陆展卿是我派人寻回来的，也是靠了你才能当上门主的，今后门主大权，还不是掌握在你我叔侄手中？”
　　她看见他贪婪地笑着，那眼角的皱纹绽成一团，顿时由心生厌，转身蔑然地哼了声。夏钟正醉心于利，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依旧畅谈着他的计划：“凭我对陆展卿的了解，他虽答应接下门主之位，其实心里还是很不愿的，对于绮月楼那边也未必放得下，听闻最近绮月楼似乎有活动了，我们不如叫他带弟子出战：他若不肯，便是置门规于不顾；他若肯了，我们就叫他永远也回不来。”
　　“简单点说，就是要找个借口？”一旁的仪儿听得厌了，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当然，还需要你门主夫人的帮助。婚礼定在半个月后怎么样？”
　　仪儿微微一怔：半个月，毕竟是快了些。不过转念又想，这大概是他可以忍耐的最低限了罢，也就算了。
　　“一切都按二叔说的去做吧。”
　　“好！”夏钟仰天大笑了声，转身径自走开了。
　　只剩贪婪的笑声依稀在耳边缭绕。
　　“鼠目寸光！”仪儿转身冲着他的背影狠狠骂了声。她虽心知御风门绝不可以交到这种人手中，可是现在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姑且先将他稳住再说。
　　她更知道以后等待她的是什么，他很有可能在达到目的后就找个理由将自己与陆展卿全部置于死地，或者比这更早，总之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情他不是做不出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现在是安全的，因为他此刻需要的是一个名义，一个能将所有门人号召起来的名义，而这个名义，便是自己与陆展卿。
　　他少的是名，便靠了自己；而自己，只是少了一双可以杀人的手。
　　任何交易都是建立在共同的利益之上，一旦不清楚对方的野心而妨碍到了他的利益，那么彼时的伙伴也会变成刀剑相向的仇人。
　　现实就是这般残酷，自己在利用别人的同时，说不定别人也在利用着自己。胜者向来是不计较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