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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章 第二场梦 ...

  •   魏代初元二年春。
      这两年宫中是变得愈发的压抑了,不光前朝清水流深,后宫也是暗流汹涌。
      要说是怎么的,这话还是得从去年年节时说起。
      那时小皇帝将将新婚,正是合宫喜庆安宁的时候,有一日在皇后宫中,小皇帝正在于皇后说话,突然皇后大惊失色的冲出殿内叫人传唤太医令。
      竟然是小皇帝在殿内晕了过去。
      起初,人人都想冬季寒冷,皇帝年少体弱,偶有邪风入体也是寻常而已,却不想,小皇帝这一病,却有足足一月未能上朝。
      这突如其来的恙症使得文王震怒万分,当即斩杀了伺候皇帝和皇后的内侍近百人,后宫一时人人惶恐自危,生怕这雷霆会落在自己头上。
      然而这样的猩红却并未给皇宫带来任何好运,小皇帝的身体还是一日又一日的衰弱了下去,文王夜以继日的守在皇榻,一刻不离,帝事俱不假以他人之手。
      帝病后第七日,文王招来大内卫尉,领兵将皇帝居住的奉先殿里外里围了个密不透风,任何进出奉先殿的事物都要严查,但凡哪个不长眼的有个行差踏错,等着他的便会是无涯苦海,粉身碎骨。
      帝病后第一十二日,宫中不知是从哪个无脑多舌的那儿传来小皇帝危在旦夕,只吊着一口气了的话,当天掌管皇族事物的宗正就被下狱,其宅中女眷也如数充妓,男子流放千里,一杆奴仆斩立决。
      但是流言却仍在传播,甚至越传越广,一发不可收拾。
      帝病后第一十四日,卫太师携一杆重臣长跪于皇帝议政的承乾殿,声泪俱下的哭喊文王恣意妄为,皇帝孱弱,若不早做打算实在愧对先帝,喊声之大,皇宫每个角落都听的真真切切。
      卫太师好歹两朝元老,此番连老脸都舍去也要为了国家跪奏,文王体恤老人家,批下长文赞颂卫太师赤心奉国,高风峻节,如此风骨理应叫百官都学学,随即叫人剜了卫太师骨肉连夜下赐,凡京中人家,在朝官员,无关品阶,俱人手一份。
      手法之暴戾恣睢,翻脸如翻书。
      自此宫内朝中人人鸦雀无声,只盼小皇帝早日康复,好叫这罗刹莫在出来祸害人了。
      义文王二十岁带兵,二十五岁仅率八百骑兵便能突进南蛮大营,绞杀首领头颅,带回南蛮王室俘虏数十人,然而这几年,义文王安生的站在小皇帝身边辅佐的温顺模样,竟叫人忘了他以少战多的大获全胜,和战场厮杀内里的嗜血与杀戮。
      这个男人就是只披着人皮的兽,一旦失去耐心就会张开满是毒液的獠牙提醒世人他短暂蛰伏的假象。
      怕是没人能想象他真正臣服的样子。
      “双腿打开,与肩同宽,陛下身体不好,要小心发力,不然……”
      “尾槽要扣在这里,怎么不戴臣叫人做的手套,伤了手……”
      “现在扣弦,不如臣与陛下一起……”唐肆在小皇帝直勾勾的视线下再一次的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这位叫人人惧怕,叫朝野自危的义文王正一脸悻悻的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小皇帝拉弓。
      小皇帝满意的收回视线,瞄着远处的靶心,手紧了紧弓箭,这是他头回拉弓射箭,他的脸因为兴奋而略微发红,嘴唇不自知的打开,小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样能致人死地的武器寻常时候皇叔是不会叫自己摸的,特别是上回自己心疾发作后,皇叔更是变得愈发啰嗦,这次他好不容易哄得皇叔答应自己学箭,定要实实在在的耍上几回,至少不能又叫皇叔给糊弄过去。
      “且慢!”唐肆实在站不住,看小皇帝发力的姿势明显是要伤着自己,他额角青筋崩的突突跳,不到一瞬便出了一身的冷汗,唐肆冷冷的盯着那把要命的弓,只想一把夺过来碾个稀碎。
      好在小皇帝不善的眼神将他的理智叫了回来,唐肆暗叫不好,这回小皇帝恐怕真要生气,立刻话锋一转,将温柔含笑的眉眼放得更加柔和,借此挽回一些流失的帝心,“臣突然想起,近日兽坊里养了几只鸟雀甚是得趣,若是陛下这次能射中靶心,不若叫人放了这几只鸟雀来当靶子,活物到底比木头得趣,陛下您说呢?”
      小皇帝眼睛闪过一丝亮色,他毕竟只有十六,即便病痛早早夺走了他的精力,小皇帝仍保持着这个年纪对新事物的好奇心,只当这样危险的行径是一场探险,很是兴奋。
      一想到射中靶心便能射鸟雀,小皇帝跃跃欲试之余又多了些不确定,他微瞟了自己并不强壮的手腕一眼,眉尾挑了起来,清清嗓子故作不在意的道:“朕适才预弓预的手酸,可否借皇叔的力一借?”
      看小皇帝并未生气,唐肆嘴角向上抿着,暗暗松了口气,他佯装无可奈何的点了点,上前握起小皇帝的手,将人环在自己臂弯,小心又缓慢的带着少年的手拉弓。
      怀里人自然的挺着背脊,微扬的下巴露出细白的脖颈,将脆弱之处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唐肆面前,那细腻皮肤上脉搏跳动之间虚实结合,血管纵横,清晰可见。
      朝着衣领内延伸,再延伸……
      唐肆不禁想起头回见到小皇帝时的情形,空荡的院落只有一个稚儿孤零零的在用饭,衣裳洗的有些发白,头发干枯,眼角下垂,就像角落里发黄的枯草,是半点尊贵皇子该有的模样也无的。
      即便之后唐肆将小皇帝接到自己身边细细调理还是没见多好,病痛折磨的小皇帝脸上始终不见多少血色,那样的瘦,那样的弱小,每一次都让唐肆以为小皇帝会撑不下去。
      然而他还是挺过了一次次要命的折磨,到如今,像这样这般展现不输常人的活力。
      像一枝迟迟不肯凋谢的冬梅,如烈日一般红艳,好似任何苦难都只是增色,坚韧才是本芯。
      不知不觉,初春方至。
      他的小皇帝竟然这么大了。
      看着自己射出的箭已一种不可理喻的角度偏离了轨道,小皇帝面无表情的挣了挣皇叔还握着自己和弓的手,发现身后人居然毫无动静,当下运了十足十的力气,抬起龙足狠狠剁向身后人的脚背:“皇叔!皇叔莫不是又想戏弄朕!你放肆!朕可是皇帝!你起开,起开!”
      虽然是压低了嗓音,但还是不难听出其中满满的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佑安,我错了,别气别气,我怎会戏弄你,”回神过来的唐肆快速的向一旁站着的内侍使了个眼色,脚都没来得及抽回就忙不迭安抚面前气急败坏的天子,“方才我只是突然想起你去年发病,一时走了神。我年纪大了,有时便会想东想西,并不是有意的。”
      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就在耳边,他的眉头轻轻皱着,眼睫如蝉翼般垂下,领着眼角那颗小痣快速掠过小皇帝的心房,恍惚间竟让小皇帝觉得男人好似是受到了天大的惊吓。
      小皇帝微微眯起双眼,来了,又来了!
      皇叔、皇叔明明知道自己最看不得他这般模样,这是又要糊弄自己了!
      什么年纪大了,明明还妄图用美色蒙混过关!
      他自己的身体他清楚,他身上是胎里带来的心疾,寻常人家能活过十五已是不易,若能活到二十更是奇迹,对于小皇帝而言,即使皇叔的照料使得他能偷活个三五年,死亡也是迟早的事,他其实并不怎么排斥,况且皇叔远比他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小皇帝心里很清楚这个男人的强大。
      大概,大概也是去年自己把皇叔吓狠了……
      唉。
      小皇帝转开视线,不重不缓的捏了几下皇叔握着自己的手,面上仍带着愠色,声音却已经软了下来:“不许叫朕小字,也再不许戏弄朕,朕这回就不跟你计较了。”
      唐肆眼里闪过几丝笑意,继续细声细气的哄着小皇帝,直到小皇帝忍不住红了脸,恼羞成怒道:“知道了!总之你不许在外人面前喊朕小字,手松开!都这个时辰了,咱们还耍不耍弓了?!”
      唐肆这才满意的向边上挥了挥手,方才站在一旁的内侍看到后,赶忙把取来的鸟雀笼子打开,驱赶笼子里的孔雀。
      几只毛色鲜艳的孔雀被赶了出来,伸长脖颈探索环境,确认周围并无危险后方才挺着油润优美的胸膛在面前的空地开始走动,他们迈着优雅的碎步,偶尔抖动几下如同泛着流光的尾部,显得十分悠闲。
      小皇帝立时津津有味的打量着眼前这些养尊处优的美丽生物,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过了半晌,小皇帝的赞叹的神色开始收敛,特别当其中一只孔雀在慢悠悠的经过他的身边时,用尾部长长的羽毛扫了扫他的小腿,小皇帝的神色已然带上了几分隐藏的不虞。
      他缓缓靠近,却发现这只孔雀不躲反迎,竟然向着人的方向又踱了几步。
      “孔雀也属猛禽,是会伤人的,陛下莫要靠近了。”唐肆张口提醒。
      只当皇叔是又要开始婆妈,小皇帝装作没听到一般,他紧紧盯着刚刚蹭过自己的那只胆大的孔雀,不自觉的挺了挺背脊。
      唐肆将一切看在眼里,问:“陛下不喜欢这些孔雀吗?”
      “不过就是些小鸟,朕想对它们如何就能如何,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它们似乎对陛下很亲近。”
      亲近?什么亲近。
      鸟禽怕人是天性,它们在自己面前这般悠闲,怕是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小皇帝撇了撇嘴:“朕不稀罕它们亲近。”
      那头轻笑一声,引来小皇帝的回眸,皇叔脸上带笑,深邃的眼里隐隐绰绰印着自己的身影,泛着缕缕微光:“陛下,这世间万物,以言语摄之为下,以操生杀之权摄之为中,只有以势摄之才是术者之道。”
      “朕是皇帝,普天之下唯朕可着明黄,可号令天下,难道还不够震慑这群小鸟吗?”
      “当然,臣就觉着陛下十分有气势,可总会有那么些个不甚机灵的东西闻而不闻,知而不知。”
      小皇帝心中微动,若有所思的望着男人:“那皇叔说,何为势?”
      “陛下请看。”唐肆接过旁边内侍递过来的弓,二话不说抬手瞄准拉弓,将那根柔韧的弦绷紧至自己面颊边,直勾勾的锁在方才还在悠哉晃悠的孔雀,一套动作下来不过片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男人侧脸轮廓深刻,身形挺拔修长,明明还是同样的眉眼,此时望去却如一把淬着冰凉的利箭,缓慢中将带着汹涌的海水冲破束缚。
      似乎是鸟禽的直觉,那群孔雀警惕的停下动作,绷紧着修长的脖颈盯着男人的方向。
      忽然那只胆大的孔雀动了,它张开翅膀向着天空急速钻去,随即剩下那几只孔雀也纷纷蹬着爪子呼哧呼哧的涌向天空,绸缎般的翅膀飞速闪动,声响如同刮了一阵五彩的旋风,独留几根羽毛在慢慢下降,小皇帝被震的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皇叔的弓上是没有箭的。
      “这便是势了,”男人侧着头,光阴交织中藏了半面的神情,“陛下可看懂了?”
      少年半晌才回神,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试探神色道:“皇叔好气势,朕大概是不如了,下回再有这不机灵的就叫皇叔替朕打发罢。”
      唐肆低下头颅,黑亮的发丝顺着脸颊划过,他欠着脊背,叫人看不清表情:“擒贼擒王,陛下便是臣的王,何来如或不如一说。臣在陛下身边,只要陛下吩咐,臣便心甘情愿。”
      男人声音是内敛的优雅,匿着蛊惑人心的余韵。
      近午的日头亮的近乎妖冶,照进小皇帝滚烫又发颤的心房,他缓慢的于唇线绽开一枚自傲的笑意。
      他每每被皇叔的强大所震撼总会不安,但现下想来,他有什么可疑心的,倘若皇叔真要做些什么,当初又何必费心找来自己这么个孱弱的皇子。
      只要皇叔还在自己身边,这人便会是他的矛,是他的盾;
      能为他安天下,亦能为他杀伐果决。
      “朕信皇叔,”那一抹微抬下巴的弧线,映衬着阳光一样亮眼的明黄,将少年的眸光都染上矜贵的颜色,他直勾勾盯着唐肆,带着世上最有活力的色彩,只看着唐肆一人,“皇叔也该信朕。”
      恍惚间耳边似有叮铃作响,唐肆与年轻的帝王对着视线,心中有什么强势的破土发芽,犹如枯木逢春,将瘙痒蔓延至指尖。
      小皇帝冲着内侍伸伸手,内侍飞快的晙了一眼义文王,才再次递上一把弓箭。
      没了孔雀,小皇帝瞄准靶心,一鼓作气的将木箭射向空气,只可惜力道终究不足,只射在内环,擦过中心红点些许。然而小皇帝仍带着愉悦的快意挥退了伺候的人,天色不早,好歹是耍了两回箭了,小皇帝是实打实的满意,现下他该与皇叔去承乾殿看折子了。
      他免了要上前的御撵,和唐肆慢慢踱步前行,二人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
      “太师位空了已有一年,陛下可想好叫哪个来填上?”
      “太后向朕荐了位姓杨的阁老,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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