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零章 第一场梦 ...

  •   魏代初元七年秋末,天牢。
      “打开吧。”青年低垂着眼帘,话音平稳且冷淡,是一种上位者惯有的语调。
      “是,陛下。”看守佝着腰,恭敬的替他打开大牢的铁门,末了自觉的立在门外守候。
      登基数年,他已长大,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且卑怯的孩子了。
      只可惜,物是人非。
      青年吸了口气,他抬脚走进,将鲜艳的明黄带进昏暗的牢房。
      阴冷的天牢隐隐有一股霉味,周围很静,就连踩在枯草上都发不出一丝声响,烛灯突然爆了个花,不知是在欢迎还是驱赶,诺大的地方,唯独只点了那一柄蜡烛,却不是为关着的那一人所点。
      青年循着那点光亮慢慢走着,仿佛走了很久才隐约看到那人一角轮廓。
      米白色软绸的长衣,边角处皆是用缇色万金点缀的刺绣,男人正靠坐在墙角闭眼假寐。
      深紫本是极富贵的颜色,此情此景中却像极了血迹,青年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他缓缓靠近,想将那人看的再清些。
      不知那枯草底下有多少虫蚁,男人一贯是最得体的,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当初额娘离世,父皇忽视,宫中人见风使舵,他虽是血统尊贵的皇六子,却连个最下等的丫头都敢给他排头,只有这人,将自己从井底带到陆地,手把手地教他习字读书,手把手地扶他坐稳了这个原本该烫手的位子,从此再未叫自己吃过丁点苦。
      没想到头来,反倒是自己先让他受了这样的委屈。
      青年讽刺的扯扯嘴角,喉头变得异常干涩,开口就会撕扯心脏,他哑着声音唤: “皇叔。”
      即使是落入这如阴曹地府一般的天牢中,男人还是一如往常的沉着镇静,青年心里清楚,便是这样,这人也并非是完全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男人面上总是一派温和无害,骨子里却带着十足的刁滑狠辣。
      毕竟,这人可是义文王,是叫天下百姓,朝野上下,人人臣服的骁将——义文王!
      是威势逼人,爪牙密布,叫人只知王不知皇的他的好皇叔!
      可也同样是,少时清晨,薄雾中递来一枝明丽的梅,与他戏谑着“幸有微吟可相狎”的那个人。
      年轻的帝王脑中一团乱麻,心口处又开始泛起阵阵疼痛,他动了动指尖,触手冰凉,如同身处冰潭。
      “此地阴湿潮闷,陛下不该来的,” 似有清风拂过,搅扰潭水表面,泛起波澜。
      男人开口,有点哑,却仍温柔淳厚,他转向青年方向,眼还是闭着,“罢了,来了也好。”
      烛灯再次爆花,伴随着男人一声轻晒,他也不管青年,自顾自的说:“灯芯爆,喜事到,臣恭祝陛下定能求仁得仁,如愿以偿,从此诸事顺遂,国家昌盛。”
      青年听到这话只觉指尖冷的更甚,他咬紧牙根,含着恼恨,也藏着一丝委屈,道:“朕这病…想来也活不过几年了,要这喜兆有何用。”
      “是哪个多长了根舌头,敢在陛下面前胡说?”男人咻的站起,上前就要拉过青年的手,没想却只扫到衣角。
      指尖扫过的繁杂龙纹,冰凉滑腻,男人微微抿着嘴角,青年从小皮肤就白净,明黄最是衬他,男人很是爱看。
      若能再看一次就好了。
      青年偏过头,看着墙内烛火:“胡不胡说皇叔心里最清楚不过,还需人在朕面前再嚼舌根吗?”
      男人一怔,一时两人都不在说话。
      青年忍不住又道:“无话可说了吗?皇叔。”
      男人不去理会青年语气中的嘲弄,他向前走了两步,才不紧不慢道:“陛下切莫再说那起子糟心的话,臣听着实在痛心,陛下会活的长长久久,也只能活的长长久久。”
      “痛心?长久?”青年反问,轻的几不可闻。
      “呵,”他笑了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男人那张从容不迫的脸,陡然提高了语调,“好!皇叔既然不想听朕说这个,那朕便换个别的说。”
      “朕这几日累得很,皇叔可知为什么?
      “因为朕案上,有朕怎样数,都数不清的折子!
      “杨太师,大理廷尉,大行令,御史台,就连各郡县都有人上折,他们参你藐视皇恩,参你结党营私,参你谋反大逆!
      “你知不知,那每张纸、每一张纸,满满当当的全是你的罪状!拢共、拢共竟列了数十条要杀头抄家的死罪!
      “数十条!
      “这么多年,你杀人,朕不拦不问;你将皇后软禁,朕懒得理会;你次次带兵私自南下,朕也只做不知。
      “只因朕信你。朕永远记得,是你教会朕描红射箭,哄朕入睡,事事已朕为重。当年若没了你,朕的心疾早便要了朕的命了,
      “可也是你教朕,你说皇权外放,必然致使臣属野心膨胀,觊觎权位,此之所在,不废即诛!
      “这么多年来,朕都依着做了。朝野上上下下,多少人,朕都想过,算计过,
      “却从来,从来没想过…就连你……
      “你也会来负我……”
      青年眼前一阵阵发黑,双手颤的什么也拿不住,他越说越是无力,到最后声音已经变得沙哑难听,连自称都忘了。
      从小皇帝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男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他杀人时从未犹豫半分,现下却因为青年哽咽的声线而变了脸色,他上前猛地拉过青年,环着青年腰身将人抵在墙根,青年紧闭着双眼任由男人动作,全身颤抖着。
      男人抚着青年的脸颊,声音柔的像水,他呐呐的哄着,与以前做的千遍百遍一般无二:“别哭,佑安,乖,是我错了,别哭。”
      怀中人根本不理会男人说的什么,青年大力的将男人的手挥开,睁眼死死盯着男人的脸,一寸又一寸的搜寻。
      他们隔得那样近,男人抿紧着的眉头,褶皱已经变得极重,深陷的眼窝,依旧不肯睁开的双眼和眼角那颗已融进黑暗中的痣,都被烛光一遍又一遍的掠过。
      可青年在男人脸上除了心疼,什么也没找到。
      地牢里的湿气仿佛一张大张的网,将青年狠狠压在凝固的虚空,连心跳都挤在喉管。
      年轻的帝王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如同大梦一场,那样的凌厉陈冷。
      他问:“义文王,你可知罪?”
      牢中再次沉寂下来,男人久久的沉默着,半晌才似叹了口气,他缓缓靠近青年,将胸膛压上青年胸膛,感受着其中单薄的跳动。
      “陛下,以权谋私是真,藐视皇恩是真,私自南下也是真,臣无可辩驳。” 一只手迅速的探入青年龙袍宽大的袖口,男人常年带兵指腹颇多厚茧,他边说边用粗粝的手指在青年细嫩的皮肤上仔细的来回磨着,好似要将青年肌肤每个纹理都记个透彻。
      突然,青年感觉手心被塞了一个柔软的物件,男人的鼻尖抵着自己耳根,带着一如往常的醇厚温和,如情郎在怀中人耳边呓语,青年听得一愣:“什么?”
      男人没再重复,似乎还沉浸在青年肌肤的韵味中,他的左手缓缓沿着青年清瘦的手骨挪动,在藏于袖中的那抹锋利冰冷处反复流连。
      男人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养的胖些,又瘦了,若是为了自己,便是叫他死一百一万遍都不足惜。
      青年心揪成乱麻,根本来不及细想男人动作,只睁着大眼,带着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在说一遍!”
      还没待青年说完,一只大手猛地将青年袖中刀柄深深卡进青年掌心,青年痛得忍不住喊出声:“唐肆!你做什——”
      男人吻上青年颤抖柔软的嘴唇,堵住青年还未说完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吻小皇帝,温热的唇瓣宛如陷入云层,叫男人快要迷失了方向,青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震的一动不动。
      他的小皇帝从小性子便刚烈坚韧,但凡得不到的便要亲手毁掉,生在帝王家,这本也是好事,却不想叫杨元齐那帮乱臣贼子狗急跳了墙,男人想到自己再无法看见的眼睛,手中更加坚定,若自己无法再陪伴青年,倒不如借着此事杀鸡儆猴,将杨元齐一党一把拿下,男人想着,手下愈发用力,带着要捏碎青年骨头的力道。
      “臣自知罪大恶极,辜负了陛下昔年情谊,自愿下那阿鼻炼狱受够九九八十一个刑罚,只求陛下能活的长长久久,顺心顺遂。”
      青年一时顾不上这枚如梦如幻的吻,他只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异常灼热,如火烧一般,青年不禁使出全身力气死命的挣扎,试图将手腕抽出,他叫,声音尖利异常:“你胡说什么!放开我!唐肆!你放开我!”
      男人怎么会让青年如愿,今日事他早先便已算好,必要一蹴而就,保青年全身而退,绝不能留任何可让杨元齐那个老贼钻的空子。
      这是他护在手中多年的小皇帝,是他的血肉,他的心肝。
      男人握着青年的手慢慢靠近自己,轻轻吻着青年脸上的泪:“你看,我又惹得你这般伤心,当真死不足惜。”
      “不!唐肆!朕求你!求求你!”昏暗的地牢内,那抹银白显得诡异又绝望,昭示着死亡,犹如碎冰从青年的心脏碾至指尖,他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声音中只剩恐惧与懊悔。青年剧烈的挣扎着,脸上满是乞求,直到手中匕首抵上了男人坚实的胸膛,青年已全无力气,若不是男人还将手环在他腰身,只怕他已经瘫软在地,“此事并非半点余地也无,唐肆……皇叔……我求你了……”
      男人终于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里已经没了以往的光亮,漆黑无神,只剩一片深邃,却徒劳的想将青年的模样印下:“佑安,乖,没事的,若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耳边声线仿佛生来就是如此深情,勾着青年回到少年时的清晨薄雾,梅花花枝纤细曼妙,男人携过自己的手,数着那一蕊一瓣,如同醉人的酒,飞舞的蝶,写意又缠绵。
      “佑安,我这一生从心,也从未将伦理放在眼里,可我独独舍不得你。
      “但我仍不悔,我只是憾。
      “憾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若我有来世,是定要陪你到老的。
      “佑安,你愿不愿意?”
      ************************************************************************
      轻暖轻寒,天长不禁迢迢路,乍晴乍雨,何曾系得行人住。
      雕梁画柱,飞檐影壁,蒙蒙的细雨正沿着那深红的一角忽忽滴落,给帝王的视野蒙上一层细纱。
      皇帝紧紧握着手中柔软的荷包和沉硬的匕首,耳边水滴嗒嗒作响,他机械的挪动眼球看去,那人喜欢的明黄被染上了焦土一般颓唐的色泽,已不再鲜艳;赤红绚丽的水珠接踵落地,带着针刺一般的疼痛,一滴一滴的代替了他逝去的心跳。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从此,再不会有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