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月落雪》俊君

48、谁家玉笛暗飞声？

　　有的时候，想说的话多了，反而无话可说。
　　天边升起一线金色的时候，奔跑了一夜的马车在荒郊放慢了速度。
　　“大哥，到了！”蓝若飞轻轻敲了敲车辕，车子停在了一个农庄边。
　　要说这会宁的农家，与大宋的比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挑起车帘的瞬间，铁手跳下车，冷风灌进来，反而是无情瑟缩了一下。
　　清晨霜降雪寒，潇潇落雪，星星点点，一支玉箫，远处的身影很不真切，悠悠的箫声如痴如愿，悲凉非常。
　　铁手立在车边，似是对那人微微笑了笑。
　　而对面的人，收起了手中的箫，不徐不疾，带着他有些虚浮的脚步，远去。
　　晨雾迷茫，连铁手也不肯定，那人是不是真的离开。
　　几分怅惘，几分悲伤，今日的他，与那个立于江南，一曲广陵动人心弦的翩翩佳公子，判若两人。
　　无情看不清，刚刚的那阵冷风，不知是不是牵动了体内的旧患，寒气沿着经脉上爬，眼前都一片雾茫茫。
　　可是，那道复杂的视线，还是透过这万里烟波真真切切地传了过来。
　　“明月千里。。。”
　　铁手回过头，抱起他，“什么？”
　　无情摇摇头，“没事，刚刚那曲子的名字。。。刚才，那人。。。”
　　“老朋友。”铁手尽量回答得简短而模棱两可，既然就要逃出生天天高海阔，这些前尘，不再纠缠也罢。
　　。。。
　　进入农庄的内房，在看到燕窝的时候，无情吃了一惊。
　　惊艳才绝而足不能行，智谋过人却身无内力，只有燕窝，只有燕窝在身边的时候，他才能维持那份睨视天下的傲然。
　　双腿尽废，人却不能废，为了向世人证明这点，燕窝凝聚了他成崖余毕生绝学。
　　想起不久前的诀别，恍如隔世。
　　老朋友，对不起。
　　燕窝如故，它所赋予无情的踏实感，是连铁手都无法比拟的。
　　“在想什么？”铁手进来的时候，无情还在抚摸着燕窝发呆。
　　“没什么，只是很有感触。”
　　铁手对着他坐下，握住无情的手，“我也很有感触，无情，你欠我一个解释。。。”
　　铁手的眼很深邃，黝黑深情而愤怒。
　　无情抬起手，勾勒着他脸颊的坚毅棱角，“对不起。。。”
　　他知道，这次，是真的伤了他。。。。
　　靠进他的怀里，明明在流泪，心中却释然了，那是一种类似归乡般的心安。
　　铁手叹了一口气，指指胸口，“你知道有多痛吗？看到燕窝而你不在的时候，真想毁了它了事。”
　　铁手的语气轻松了一些，痛，当然会痛，只不过，那种痛怎么形容？
　　切开肌肤，那种彻骨的痛楚，哽在心头，连呼吸都会牵动得隐隐作痛。
　　想过千万种质问的方式，但是在看到无情的瞬间，铁手的坚持立时瓦解，算了，只要他还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不是吗？
　　“你听着，”扶正无情，铁手的表情很认真严肃，“除非生死，不！即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身边。不得离开。”
　　听到这样霸道的话，无情笑了，“这不像是你能讲出来的话。”
　　“被你逼疯了，想要个保证而已。”
　　无情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即使死，我也不会再离开铁游夏半步。”
　　铁手拥住无情，抱得满怀。他有点恨自己的不争气，怎么一肚子的火气和不安，这样就全没了？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铁手问的有点哀怨。
　　“我一直都很听话，不过，是听我自己的话。”
　　无情全身放松下来，开始开玩笑。
　　有些事，铁手不问，他也就不答，无情懂，恐怕也只有他懂，懂挚爱化为焦土的悲戚。
　　铁手在逃避，那么，他就陪他一起逃。
　　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无情自己也不知。
　　按照凝息大法的调息方法调整了几日，再加上毒魍曾经传给他的内力，身子虽然有了些力气，却还是越来越冷，皮肤上不时地凝结成霜。
　　“等爹醒了，我把我们的事讲清楚，然后，我带你游览名山大川好不好？”铁手侧卧在无情身侧，看着他微闭的眼，问。
　　这次重逢，不知为何，看着他，铁手的心中，迷茫而恻然。
　　过去的过去，他为他们想了很多今后，而当事情发展得无法控制，那些今后统统灰飞烟灭的时候，他们，该面对的，又是怎样的今后？
　　“我看，还是想把伯父他们送回去，然后，随你怎样都行。。”无情眯着眼，有些痴痴迷迷的样子。
　　“真的！”铁手坐了起来，“那我们就回清情雅苑。”
　　提起清清雅苑，无情有点怀念，默许。
　　“恩，回去以后，开春的时候，在那边也种上桃树，再向雪姨讨些兰草，对了，再叫上世叔。。。”
　　“我们明天你就回去吗？”无情忽然开口，铁手本讲的兴高采烈，忽然，脸色垮了下去。
　　“三天以后吧。。。”他有点吞吞吐吐。
　　无情轻笑，也扶着坐了起来，“你一有事瞒我，就是顾左而言他。”
　　从他们重逢，铁手的表现就很正常，不，是太正常了。
　　生离死别的二人，再次相见，气愤，责怪，或者争吵，甚至决裂，无情设想过许多个见面之后的结果。
　　可是，铁手依然如往常一般，再见之时，没有惊讶和惊喜，而且，那人的出现实在令人无法放心。
　　无情知道的是，完颜宗真以他要挟铁手取得了某样东西。
　　那铁手呢，那样东西是什么？从何而来？他能救得三人全身而退，必有人相助。
　　“你知道我最恨的什么吗？”铁手叹了一口气，眉间再次染上了惆怅，“我最恨老天，为什么不让你笨一点，如果你不是这么聪明的话，该有多好。。”
　　“和我讲实话。。。。”
　　铁手摇摇头，“你不会希望知道的，我保证，三天以后，我还了那人恩情，我们就可以回家了，然后，我们再也不出来，再也不要这些江湖朝堂！”
　　无情拉住铁手的衣襟，“那人。。。你答应了他什么？”
　　“我没答应他什么，只不过，他对我们有恩，三日后，他出兵征辽，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他做点事情，至少，也该送行。”
　　铁手站起，跳过了无情紧张的神情，为他倒水。
　　铁手的手，一看便知经历了风霜流离，厚实而干燥坚硬，而他倒水的动作却格格不入地温柔。
　　无情接过水，湿润了一下嘴唇，“你不想让我知道，但是我大概也猜得出，我失踪你走投无路找了吴晟颜，而你拿去救我们的东西，是吴晟颜给你的，对吗？铁手，我们走吧，不要再管这些，什么仁义，还恩，我们都不要管了好不好？”
　　“无情，即使你已脱险，他也一路护送我们到这里，包括现在的落脚之处，都是晟王一手安排，只有三天，此一别，今生都无法再见，但是这么欠着他什么，我不安心。。。”
　　无情累了，靠在床柱上，声音落寞了许多，“为他送行就可以还清了吗？”
　　铁手走近，坐在床边，“原来的布防图他给了我，一定会重新绘制，这段时间，我也研究过晟王军的阵势，我想，如果可以，我想在离开会宁之前，帮他完成。。”
　　无情无言苦笑。
　　“你放心，三天，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带你，还有爹和妹妹离开。”
　　无情点点头，正欲开口。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大哥，爹醒了！”
　　铁手看了看无情，兴冲冲，“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放心，晟王的人在周围保护。”
　　无情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晟王？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称呼吴晟颜？
　　表面看似的稳定的冰面，一旦受到重压，顷刻便会破裂水涌。。。
　　铁手，但愿是我多心，我觉得我们，似乎又掉到了阴谋的核心。
　　三天，我们距离幸福，只有三天吗？

　　一扇门，两个世界。
　　铁手擦身而过，连一句话都没有多对她讲。
　　蓝若飞有些不是滋味，刚才铁手的话，她多少听到了一些。
　　她是个有些简单冲动的姑娘，但是，这不代表她没有知性没有感情。
　　当初，是自己退出，她没有怨言。
　　但是，到了今天，一个姑娘顶着嫁娘的名头，不远千里营救本与自己无关的公爹小姑，这份义气已经实属难得。
　　而铁手的话里，对于自己的完全忽视，蓝若飞听在耳中，有些黯然。。。

　　“爹！”铁手推开房门。
　　游冬似乎清醒了多时，正坐在床边照顾父亲。
　　“哥！”看到哥哥进来，这几天的恐惧和委屈一下子变成了泪水。
　　铁手走到妹妹身边，“游冬，哥哥对不起你和爹，连累你们受苦了。”
　　跪在床边， “爹，孩儿不孝。”
　　铁老爹瞪着眼，看着铁手，半晌也没说出个什么。
　　游冬连忙倒水，“爹，您喝水。”
　　游冬轻轻扶起父亲，把水交到铁老爹手上。
　　铁老爹的手颤抖着，接过水，身子向前探了探。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忽然，老人家一抖手，整杯水都泼向铁手！
　　铁手呆住了，连忙跪走两步，“爹，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让你和妹妹受惊。”
　　铁老爹攒足了力气，推开铁手。
　　“我不是气你连累我，如果是为了家国，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扔在这蛮夷之地又能怎么样？我是痛心。。。”
　　“爹，您这是。。。”铁手扶住他。
　　铁老爹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实实地打在铁手的脸上，“糊涂！！”
　　游冬拉住父亲，“爹，你先别急，听哥哥解释。”
　　铁老爹指着铁手，气得浑身发抖，“掳我们来的那个小孩子，对我说你和无情如何苟且，我还不信，刚刚在马车上，我倒听个清清楚楚！”
　　铁手五雷轰顶，“爹，你听我说！”
　　铁老爹一拍桌子，“畜生，你是娶了妻的人，怎么能始乱终弃！还有那个无情，一个男子，他还有没有廉耻！！”

　　啪！无情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裹在枕头下的东西。。。
　　通体碧绿，无情心中一阵苦楚。
　　桃花箫。。。。
　　你这是何苦？
　　当初的那支早已被留在汴京的神捕司，眼前的这支，虽有少许不同，却还看得出，出自同一人之手。。。。
　　桃花，桃花，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从一开始，这支箫的寓意就很悲情。
　　吴晟颜，我欠你的。。。。。

　　悠悠的箫声，由农舍传出，婉婉转转，流怨失意所掩埋的是一段怎样的往事？
　　散在会宁的夜空中，谁家玉笛暗飞声？
　　“主子，他看到了。。”雪鹰有些高兴。
　　“那又如何？”锦裘公子轻笑，身影再次隐于林间。
　　雪鹰靠在树干上，百思不得其解，留下新箫，定是不舍，既然不舍，为何又是这样的反应？
　　他隐隐叹了一声，不知是感叹北国寒冬的萧瑟，还是想起了去年夏末，那满树落花的伤感。

　　我们距离幸福，只有三天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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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
子欲养而亲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