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月落雪》俊君

43、花落只有香如故

　　花落只有香如故

　　“毒魍，给我施针吧。”步出温汤，烟雾缭绕中的完颜宗真晶莹剔透得不真实起来。
　　角落的侍者退了下去，徒留面容斑驳的老者，“宗真，哦，你大概要三日后施针才最好。”
　　不为人察觉，毒魍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可惜，他遇到的是完颜宗真，一个除了心机与观察力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眼神一动，宗真的右手已经扣住了毒魍的脉门。
　　毒魍朦胧没有焦距的眼瞬间集中了起来，“宗真。。。”
　　然而，完颜宗真笑了，倾听者耳边的脉息，笑得天真而美好。
　　他说，“你下去，三日后为了再说。”
　　毒魍讪讪看着他笑得失色的花容，一阵心惊，来不及施礼，匆匆离去，仓惶神伤。
　　然后，跳回那温暖馨香的温汤，拾起一杯西番的美酒，宗真的脸更加潮红。
　　他还在笑，有多久没有这般的感觉了，想不到，他，完颜宗真也有这样的一天。
　　葡萄美酒夜光杯，红得如大漠孤烟边的落日，饮在口中却又有鲜血淋漓的畅快。
　　以前小叔叔敏王说过什么，十里桂子飘香？
　　可惜他没有命来喝这西番的茹血，否则，哪里会把中原的桂子挂在嘴边。
　　最后，那个嗜酒如命的小叔叔死在了酒里，一杯鸩酒。
　　完颜阿骨打的儿子，自然继承了完颜阿骨打的性情。。。。
　　“来人，叫紫魅过来！”
　　只有我叛人，不得人叛我！

　　被发现了，完了，被发现了。。。。。。。
　　毒魍慌了，他懂，宗真的笑，是因为他发现了对于他而言，有趣的事情出现了。
　　他也不懂，依着宗真的性子，如果真的发现，他怎么没有立毙自己于跟前，怎么还会放自己离开？
　　难道，一份期许，一份侥幸，或许，宗真并不知道，但是，这里已经是不能藏身了。

　　他还在睡，安然得仿佛稚子。
　　每次只要这么看着他，就只是这么看着他，也是一种感动。
　　曾经多少次躲在暗处，聆听他的琴声，曾经多少次，因为他的一颦一笑而痴迷，曾经的曾经，因为他那一句“沈先生”而窃喜。。。。
　　刀剑里打滚，腥风血雨里来去，策马红尘多年，他不是没经历过金戈铁马，也奔走过生死天涯，却单单在看过了无情的淡然一笑后心弦触动。
　　那一刻，细细想来，万里江山又如何，不如你的浅浅笑窝。。。。
　　我，只是一个卑劣的死士，连名字都忘记的死士。。。。
　　本来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那份春水梨花的笑容，却又偏偏再次相遇，这是天意，也是劫数。
　　颤抖着掀起薄如蝉翼的柚纱，咬咬牙，一把握住无情的右手，借力翻起，将他紧缚在背上。
　　冰冷的触感，又似乎有温温的暖意。
　　颤颤的，蓦然，无情的脸颊就在自己的耳畔，他几不可闻的鼻息就清清晰晰地拂过自己的花白乱发。
　　心中一阵鼓动，这是什么？
　　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你有什么资格想这个？沈云，你不过是完颜宗真的一条狗，而已。。。。
　　推开窗栏，转眼，室内空空如也，除却一点紫色的光晕。。。。
　　落雪时节，满目萧瑟。
　　完颜宗真立在雪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见到几缕柔柔的发丝，飘着，嬉戏着。
　　他仰望着苍茫无物的夜空，任由发丝都带上了莫名的落寞和仇怨。
　　想着想着，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想到了那个浴血奋战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吴晟颜，想到了叛逃的蒲察台，惨死的飞魉，还有过去风风光光笑傲疆场的自己。。。
　　接着，就想到了那个人，那人，在初春的日光下，先是明晃晃的一席白，接着是摇着的扇，再是飞扬的眼，微翘的嘴角，张扬的，倨傲的，睿智的，那时的无情。。。。
　　忽然心悸了起来，汴京一战，他们斗得无胜无败，呵呵，两败俱伤或者更贴切吧。
　　这次，无情，不会再放过你！

　　“毒哥哥！”
　　毒魍惊，身体的反应早已比脑子快，人未回头，两柄飞刀已经出手。
　　但是，没有阻得住来人的势头。
　　夜色氤氲，“毒哥哥！”还是一样的话语，这次却是带了几分寒意。
　　不得已，还是住了脚步，透过凌乱的发，看清的来人。
　　紫衣紫瞳的他，怪异而美好。
　　“毒哥哥，宗真让我问你，为什么背叛？”紫魅立于枯枝之上，身后了无痕。
　　毒魍叹，果然，“你回去告诉宗真，我自会向他请罪，但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
　　紫魅歪头想了很久，趁着这个功夫毒魍又掠出了几丈。
　　紫魅的轻功他很清楚，比谁都清楚，握紧项上的臂膀，硬提起一口气，等不得。
　　猛然，一阵杀气！
　　来不及思索，身子一矮，凌厉的一腿已经扫过头顶。
　　“紫魅，你做什么？”
　　眼前的年轻人还是笑容可掬，“毒哥哥，宗真说了，你如果不肯留下来，那至少要留下你护着的人。”指指毒魍背上的无情，紫魅的轻笑掩住了身畔粉碎的枯枝。
　　“你！”这一战，避无可避。
　　抛出背上人，毒魍十指尽催，青蓝一片。
　　这一击，凝聚了毒魍七成内力，如果是换成过去的紫魅，足够了。
　　可是，他竟然，不闪不避！
　　“毒哥哥，宗真说，背叛是不对的。。。”足尖轻点，夹杂着雪花，衣襟翻飞。
　　一条腿，一双手，谁，更强？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无情飞着，恍如傲寒的梅，落在枝头，惊醒了一席落雪。
　　几滴血蜿蜒而下，毒魍呆了，他败了？
　　就是一招而已，没有招式，两个人比的，就只是内力而已。
　　什么时候开始，到底发生了什么，勉强算是对等的两人，实力居然如此悬殊？
　　“毒哥哥，我们回去吧。”紫魅有点委屈，跺足道。
　　回去？不行！
　　一阵烟雾，紫魅后撤的瞬间，毒魍接下无情，大鹏般倒掠回去，抹头便飞。
　　紫魅想了片刻，手中银光一闪，“毒哥哥，不要怪我！”
　　耳后风声至，下意识间，毒魍转身护过无情，左侧空门大开。
　　寒去，风散，鸟惊。
　　脚下一软，再难支撑，右臂酥麻，一瞬间，毒魍忽然恨起了自己。
　　单膝跪在雪上，“夺魂针，谁教你的？”
　　其实不用问了，只有完颜宗真才会的东西。
　　看着怀中依旧沉睡的人，他请求，“我跟你回去，求你，放过他，我不让你难办，只要留他在这里，哪怕自生自灭也好，不要带他回去！”
　　紫魅缓缓走了过来，“对不起，必须带他回去。”
　　几个埋伏多时的金兵奔了出来。。。
　　怀里空了，无情的身子软软的，被人强行抢出，紧紧握着他的手，毒魍一声声凄厉，“你不能这么做，紫魅，你会后悔的！”
　　前面的人充耳不闻，“背叛宗真，你才会后悔！”
　　无情的指，一根一根，脱出了自己的手心，毒魍恨，恨得全身都泛起了一层恶寒。
　　“你一定会后悔的，崔略商，你一定会后悔的！”终于，被几人合力压在雪里的毒魍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然后，那个人回头了，紫色的瞳孔里透着惊讶，“崔略商，那是谁？”
　　毒魍累了，任由被推搡着上了马。
　　是啊，崔略商，天意啊，从我对你下了忘忧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天的一切，这就是报应。。。。
　　这就是报应！！

　　被丢在腥臭难闻的水牢里，毒魍已经不觉得痛，挣扎着，总算再次握到了那个人的手。
　　还好，他还在睡。
　　揽住他的腰身，擦拭着他有了泥痕的脸颊，毒魍哭了，这一生，除了娘亲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哭过。
　　对不起，不知道宗真会怎么对你。
　　对不起，如果当初就让你干干净净地死了，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痛苦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肮脏的想法，令你蒙尘。。。
　　久久，毒魍倦了，维持着姿势浑浑噩噩。
　　“值得吗？”怀里的声音若有似无，
　　曾经一朝离别，本求一死，却辗转生还。
　　曾经泪眼相看，马蹄扬尘，转眼人去花无主。
　　春去秋来，离别容易，山盟剩下相思路。
　　梦里相寻，梦外何处，花落只有香如故。
　　为什么，为什么还会醒来？
　　为什么即使是在梦中，也会牵连他人坎坷？
　　左侧的衣衫已经一片鲜红，视线里，除了红，便一无所有。
　　“值得吗？”轻轻抚过他已经齐肩而断臂膀，一滴泪缓缓落下。
　　毒魍猛地醒了，就这样，无语，呆滞。
　　然后，严冬尽去，春暖花开，值得了，值得了，有了你这一句什么都值得了！
　　收紧怀抱，毒魍说，这一生，没有虚度。
　　怀里的人，渐渐又没有了生息。
　　幽幽烛光燃尽。
　　这一夜，居然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