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道》适野执

11、夜宫救人

　　夜宫。

　　老头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头顶一束光透进来，照的周边更阴森瘆人。

　　老头躺在那里没任何动作，身上精骨血气皆被抽干磨净，只剩心口精元支撑虚吊着的一口气。缓了半晌，好似绷紧的全身气力将自己支撑起来，盘坐在正中那个好似圆形祭坛一般的东西上。老头努力调整姿势，维持着平日里半分也不可落下的体面，但额前白发丝缕般散着，纵然再怎么想坐端，也实在透出些狼狈来。

　　老头闭眼静默的坐等着来人，厚重的呼吸里偶尔穿插着不均匀的喘息声，他知道，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夜神一步一步缓缓踏进密牢内，那密牢通道幽长阴寒，夜神每踏一步，两侧烛火便“噌”的亮起，实在是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直到密牢门口，夜神停下脚步，随后便看见了端坐在台上的人。

　　夜神拉过一旁椅座，坐在老头对面，密牢中此时已是灯火通明，老头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消颓不堪。
　　“这几日，你可想清楚了？”夜神开口问道。

　　那老头没睁眼，勉强从喉咙中透出几个字。
　　“无可奉告。”

　　夜神好似早就知道这回答一般，也不恼，将手搭在椅座两侧，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坐姿。

　　“你还是这副样子，那女妖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至于这么念念不忘的吗？”夜神开口戏谑道。

　　老头费力的睁开眼，双唇因为血气不足而发白发裂，他看着夜神，“有些事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因为你根本不懂。我虽然死之将至，但我可怜你。”

　　老头一字一句，中间带了几声喘咳，但丝毫未减说话的力度。

　　夜神仰头嗤笑了声，好似听到了什么讨人笑的笑话。

　　“我不懂？哈哈哈哈......你又懂些什么？可怜我？如今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始尊定是万万没想到，当年他亲自所设的天河印“弱水之眼灵”——你啸镜，竟会为了个妖女背叛他，好在你自始至终都没逃过天道的制裁，不然始尊入极乐都不会放过你。”

　　老头嘴边挂起一丝嘲弄，“天道制裁？咳咳咳......要不是我止了那倾泻的弱水，你夜神有机会拿了我吗？提起弱水之事，我倒想问问你，凤麟城中弱水倾轧过的狼藉，你可曾见过？为了抓我这个无名小辈，竟然破了天河印引我出来，可你想过没有，咳咳......若是我不上勾，那底下因弱水丧命的人又作何处置？”

　　“笑话！”夜神将身子前倾了半分，怒目圆睁道：“弱水之事乃是巧合！天帝怎会为了你这宵小之徒而伤及无辜！”

　　“哦？那天河印的印匙只有我和天帝有，不是天帝破封那便是我了？”

　　夜神被面前这老头几句话激怒，脸上绷不住的抽动了几下，顺手勾起一旁雷火鞭抽在老头脸上。
　　老头本就虚撑着一口气，这一鞭下来更是轻易的将他抽倒在地。
　　方才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体面，如今被这一鞭抽的所剩无几。

　　夜神见他潦倒在地，愈发逼人。
　　“那个妖女藏在哪里？”

　　老头倒在地上，轻笑一声，转而又从眸子中涌出些苦痛来。
　　“她死了。万年前就死了。”

　　“你们亲自动的手，忘了吗？是你们杀了她啊。”

　　夜神不顾地下这人的苦痛，继续追问道：“万年前你带着她逃出去，如今将她安置在何处？”

　　老头依旧重复着之前的回答，泪水决堤似的冲出眼眶。
　　“她死了。她死了啊。”

　　夜神起身，俯视着地下这人。
　　“啸镜。我看你是疯了，和那个妖女一样疯。”

　　老头苦痛的表情在听到“妖女”的一瞬间又忽地狂笑起来，其中夹杂着眼泪。他笑声很大，回荡在整个密牢之中。
　　夜神被他吵嚷着失了耐心，像对待一片垃圾一样将他从头提起，重新扔在原处。

　　“既说她已经死了，那你也好生等着，再过几日便送你下去见她，业火烧的正盛，入地狱看你是怕还是不怕。”
　　夜神说罢便出了密牢，只剩老头一人还在喃喃自语。

　　老头闭上眼，仔细回忆着记忆中她好看的脸，天河很黑，她却愿意陪他闲坐谈天。
　　弱水里的荧光点点映照在她好看的脸上，啸镜忽然觉得天河也不黑了，一切没有道理的事自然而然的有了道理可循。

　　年少时的啸镜就这么沉溺在那个心念的姑娘身上，纵然之后的种种让他这一生都无法释怀，但他也用尽了这一生完成了守护，他什么都够了。

　　地狱我怕什么呢？我自始至终怕的不过是你给我的孤独地狱。

　　九执宫。

　　锦宿在后|庭侍弄着一片花草，这一片地方算得上这九执宫最有生机的地方了，花草茂盛，就好像是生生从凡间搬上来的一片净土，殊不知这是锦宿费了多少心思才养成的。

　　九执宫内侍人都知道，这一片花草十分珍贵，是锦宿时不时从各处寻来栽培至此，宫内除了锦宿之外其余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踏足此处。

　　侍人自然懂得这九曜君脾气有多大，口口相传之间，这片花草自然也成了禁地。
　　当然，并不是第一处禁地。

　　说起这第一处禁地，就是九执宫内离主宫最远的那处偏僻宫院，那处宫院本来是闲置着的荒废院子，可不知从何时起，却被九曜君收拾的十分妥帖，好似安置了什么东西在那宫院里。
　　自那院子被收拾出来，九曜君便为那处地方搭了层界，实实在在的与外界隔离开来。

　　虽说侍人们都听了话，但多少也好奇，这九曜君时不时的往那院子里去一趟，出来便带着一身药味，倒是将九曜君平日里的火爆脾气硬生生搓下几分来。

　　锦宿埋在那片花草之中，拔弄着多出的茎干和杂植，正忙活着，就听着前庭侍人脚步急急的引了什么人过来。

　　锦宿正想开口呵斥，没成想头一抬就瞧见玄凌，心想：“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还未等玄凌开口，锦宿拍拍手上的灰，不紧不慢的道：“我换个衣服。”

　　言熠破到第八层天界，便有些支撑不住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又留下些深浅不一的口子，背后的旧伤才将痊愈，这就又添了新伤。

　　不过言熠好似完全不在意一般，他现在满脑子里想着的不过是要破了第九层界，顺利入九天，然后摸着道去那夜神宫里救师父。

　　言熠稳了稳心神，将脚下赤焰索抽出，盘踞着的赤焰索重新伸展开来，冲着第九层界戳刺过去。

　　那个蜿蜒着的赤色索节被掌索之人控制的十分得力，在那界的四周细密的布下了由赤焰索勾绕出的“破形阵”，仿若迷宫一般的阵眼藏在界的最里侧，言熠抗着呼啸而来的罡气，汇气于左臂，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气力全部投放在赤焰索上，进而将身躯藏在在索身之后，瞄准了阵眼，随着索身向阵眼破去。

　　只听得一声巨响，言熠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弹到在地，那第九层界形化为琉璃碎块，如扬散的风沙一般飘落无踪。

　　言熠轻轻吃痛了片刻，才睁了眼看清楚这周遭环境。

　　上方的天已然不是空阔而又虚浮的了，亲近的仿佛伸手便可触及一般。

　　上面飘着灰褐、藏蓝、橙金色交织而层层渐变出的轻云，好似一个翻身向上便能躺在那些轻云上做个好梦，柔软的想让人沉溺其中。

　　身下平地也成了清透的水地，一圈一圈的水纹因震动向外扩开，虽说是水地，却无半分水汽沾染，好似一面光镜照的人清晰无比。

　　言熠看着地下水镜之中的自己，脸上布满了罡气划破的口子，他胡乱在脸上乱抹一通，试图擦去这些细密的伤痕的血迹。

　　言熠心想，若是因为这一脸伤痕让师父心有内疚，觉得因为救他而付出多么大、多么惨重的代价，那非他所愿。

　　他一直想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面对师父，他不愿亏欠师父，自然也不希望师父因为他而心生亏欠。

　　他不需要这种多余的亏欠横跨在他们师徒之间。

　　言熠起身，忽而听到身后有人。

　　赤焰索将将竖起，就听身后那人道。

　　“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九天都叫你生生爬上来了，还有哪处是你不敢去的？”

　　玄凌一来就将言熠拉至身前，随意一撇就见那小子脸上又细碎的留下些口子，他又将脸别过去顾左右，似是不愿意瞧见那模样。

　　尽管他知道这小子是强破九天天界被罡气冲锋所致，还是忍不住在内心咋舌道：“真是......不知死活啊。”

　　玄凌四处张望片刻：“此处不可长留，你随我来。”

　　言熠被这么拉在身前，有些不舒服的向后退了退。

　　他本想开口驳了面前这人自己去寻，奈何这九天实在不比其他的地方，如若有个熟悉之人带领也算是稳妥，便默声应下。

　　虽说这人正是他前几日甩了脸子又不“知恩图报”的堂堂五洲灵尊，但既然要救师父，多一分稳妥总是好的。

　　言熠偷瞄了眼玄凌，发现这人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好似全然不在意他一声不吭便走了的没良心行为。

　　言熠心里敲了个退堂鼓，“玄石罩可以抵了，没事没事。”

　　晃神之间，就见玄凌已经将他带至一处。

　　言熠抬头一看，悬在眼前的匾额上写着“夜宫”二字，他稍稍一滞，这里便是夜神宫了。

　　玄凌侧身递给言熠一个物件，那东西是个小的白玉瓶，言熠接过道：“这是什么？”

　　玄凌：“这是‘隐神’，将里面那东西滴在眉心，便可隐去本体，不过这东西只能哄骗哄骗夜宫里的小仙灵，要是遇上入道的神仙就没什么用了。”

　　言熠很快意会，夜神宫里救人，能少些事便少些事，没必要搅得人家宫里一团糟顺带也连累他们救人。

　　言熠打开瓶塞，将那东西顺着玄凌的话滴在眉心，很快的便隐去本体。

　　接着他又问：“夜神不在吗？”

　　玄凌拿过“隐神”，顺道也在自己眉心滴了，“夜神不在，但我们动作要快。”

　　言熠虽然不知道玄凌是如何这么肯定夜神的踪迹，不过见玄凌一脸笃定，他也没再多话，如今已到了门口，再想太多也没必要。

　　玄凌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言熠点点头，而后二人便前后脚入了那夜宫。

　　夜宫并不像这宫门名字一般阴暗，反倒入了宫内之后一片开阔。

　　玄凌似乎也不太熟悉宫内房室，左转右绕的溜个不停，期间差点还撞到个小仙灵。

　　言熠短暂的叹了口气，觉得这人还是带着些不靠谱的痕迹。

　　玄凌这么瞎转悠了一会儿，竟也歪打正着的转悠到了一处瞧着就很不一样的地方。

　　玄凌眸子一亮，心想：“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言熠还四处瞧着周围是否有什么关押之处的地方之时，就见玄凌很快往那墙角处大步流星的走过去。

　　言熠心疑，“莫非是找到什么了？”想着也跟了过去。

　　玄凌踱步上前，看到墙角处的大槐树背后隐着个大铁栅，铁栅后面是个巨大的黑......猴？细瞧着那猴，正睡得呲香。

　　玄凌一下乐了，传了这么久的恶兽到头来竟是只猴子？这夜神大人真是好雅兴，将这巨黑猴压在宫里看门，想来又费吃又费喝，倒不如养条灵性点的狗。

　　用途大抵都差不多，可是这夜神的场面就要不一样，看门的东西都要剑走偏锋，在这众仙之中鹤立那什么群。

　　玄凌仔细瞧了瞧那猴子，又颇为感慨的想着，要不是被那夜神圈在这里看门，无论扔到哪个山头好歹也能称个山大王，可惜了。

　　玄凌顺着那猴子体型朝它身后看去，发现其后果然藏着个门，那门瞧着实在是太小了些，让前面窝着的这猴子一挡，竟隐去不少。

　　玄凌扭头冲言熠指了指那处，意思是：“门在那儿，我们可以绕过铁栅前的这猴子进去。”

　　奈何这言熠却一脸冷漠的看着玄凌，仿佛在看一个心智不全的黄毛小儿，心想：“这猴子就那么好笑？说好的救人呢？我怎么就相信他靠谱呢？”

　　玄凌指的门，言熠以为他在指这猴儿，两人你来我往的打哑谜，半天都觉得对方是个傻子。

　　玄凌指了半天见那臭小子没反应，一脸烦躁的三两步上前凑在言熠耳朵跟前，轻声道：“你站着傻愣着干嘛呢！那边有门！密牢多半就在那底下，救不救人了还？”

　　言熠一边闪躲着脑袋一边抗拒着听了玄凌的话，而后搓了搓耳朵，皱着眉轻声回道：“知道了。”

　　玄凌无语问苍天，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知死活还不知好歹的臭脸小子呢？

　　玄凌跨过那铁栅，从那猴子尾巴旁边绕过，期间那猴子还咂咂嘴作势要醒的模样，玄凌轻轻抚了抚那猴子的头，那猴子仿似得了指令一般又呼呼的趟睡过去。

　　二人推开那门，又轻合上。门后一片漆黑，竟连脚下路都看不清。

　　玄凌拿起心叶玉，权当照明来用。

　　那东西刚搭在眼前便瞧见门后是一段长阶梯，言熠前面急着探路，没看到脚下阶梯，一脚踏空就要往那阶梯上摔，玄凌眼疾手快，一把拉过才让那臭小子站安稳。

　　言熠晃了晃脚跟，从玄凌手中抽出胳膊，沉声道：“谢了。”

　　玄凌没应声，拿着心叶玉就往前走。

　　过了那段长阶梯，便是个极为开阔的通道，那通道左右虽都立着烛台，但却没有要亮的意思。

　　言熠快步通过那通道，很快就瞧见通道的尽头有个密牢。

　　言熠悬着的心极速的跳着，脚下步子也稍微有些虚浮。

　　人总是这样，心念一件事情久了，到最后揭开的一瞬间便会忐忑。

　　言熠此时又想起几日前的那个梦，梦里师父告诉他，以后不能再护着他了，因为师父命数尽了。

　　那密牢就在眼前，言熠走到跟前腿却发软了。

　　如果密牢里师父死了怎么办？如果真的就像梦里一样怎么办？如果......如果真的就剩他自己一个人，怎么办？

　　言熠沉着头，暗骂自己懦弱，但他却没有止步不前，而是硬生生将心间起伏压下，一步一步向那密牢走去。

　　玄凌瞧着前面那小子一脸纠结不快，不禁有些奇怪，要死要活的找师父，怎么马上见到了还这副模样？

　　终于，通道尽头，密牢就这样端现在二人眼前。
　　玄凌拉过言熠，用指腹点了点他的眉间，“隐神”便随着指腹的动作失了效用。

　　那密牢台上坐着的老头好似意识到来人，虚浮着抬了头，不想却吃惊了一番。
　　门外那人，是言熠吗？

　　言熠挣扎着对上了老头怅然的眼神，失神了片刻，而后瞬间泪流不止。

　　紧绷了好久的少年人终是丧尽了身上所有气力，失力跪在地上，哑声道。

　　“师父......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