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汝于成 非也》复始周周

2、娇嗔

　　天刚蒙蒙亮，夏日里的蝉鸣还是懒懒的。油绿的树叶在黏腻的空气里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被若有若无的热风撩的轻微颤抖，像巷子门口坐在竹椅上，拖着一点一点的头打盹的老妇。
　　仪瑾从一夜的酣睡里慢吞吞地醒过来，不耐烦地把额头上被酣睡打湿的几缕刘海拨到一旁，赌气地拥着被子呆坐在床上，仿佛这样就能餍足似的。
　　这是一张很有特点的脸：极特别的额头，高高凸起，是老人们口里常说的前凸金，后凸宝，凸头的姑娘没处讨，不过这一处已经被她恨恨地用刘海遮住了，有一个引人注目的阔脑门对爱美的姑娘来说总不是什么好事。一双圆圆的杏眼嵌在肥瘦相宜的脸上，倒是看着有十足的善意。挺翘的睫毛是绝对的亮点，两把小刷子似的挠的人心痒痒。父亲高挺的鼻梁与母亲塌塌扁扁的“蒜头鼻”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总算不高不低地呈现在仪瑾的脸上。一双樱唇倒是显的极有气色，微张的形状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许多可爱的字句。毫无疑问，仪瑾端的一张生来讨人喜的脸。
　　门外姆妈的唤声一阵高过一阵，且大有逐渐逼近房门的趋势，仪瑾嘟着嘴，狠狠地将薄被搅作一团，简直把它当成了那个恼人的早课时制。待到清醒了几分，终于磨磨蹭蹭下了床，换上校服，细细系好交领上的绣扣，从橱子里拿出前一晚小心铺好的雪白短袜，轻轻一蹭，穿着白袜的纤细双足轻而易举地套入漆黑的布鞋，并在其中灵巧地翻了一番，最后被两条鞋带轻柔制住。
　　仪瑾理理毫无章法的头发，在梳妆台前一股脑坐下，抄起桃木梳从头顶缓缓梳下。她的头发称不上顺滑，却是极为乌黑，昭示了主人健康的体魄。桃木梳在一丛头发中推进，伴着细碎的断裂声，仪瑾低低欸了一声，秀气的五官不自觉团起。
　　“恼人的结，看我拆你个无完体”，她嘴里碎碎念着，手上不停在乌发里穿梭。好容易将分叉打结的“造反分子”们收拾服帖，仪瑾松口气，熟练地左右中左右中编起麻花辫来。将成型的辫子在手中绕了又绕，纠结着要不要盘在头顶缀上几朵清秀小花，学学教会学校中女老师所谓“罗曼蒂克”。不期然瞥到家对门小洋楼底下早早开张的绸缎庄，红的蓝的紫的绿的，像一群乡下人热热闹闹地扒在门口张望。仪瑾没来由的烦闷，恨恨地将梳子摔在桌上，甩甩辫子出了房门。
　　穿过睡意未醒的漆黑长廊，厅里四四方方的小桌上已然摆上了热气腾腾的米粥。
　　“姆妈，怎么又是粥，我要喝牛乳的啊，”仪瑾哀叫道，“一年四季这个味，什么新花样都翻不出来，恼死人了。”
　　“君子不忌来者，须知色味乃外物也。仪瑾，胡闹些什么！”秋成捏着送报小童搁在门前的报纸，摇头晃脑进来。四十出头的男人早已被岁月打磨的没什么亮点，让他过分骄傲高挺鼻梁与边上耷拉的皮肉显的有些出格。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丈夫，他一向逞口舌之能，却鲜少做得了决定。仪瑾自然是不怕的，欢欢喜喜的迎上去，撒娇地挽着他的胳膊笑闹。
　　母亲很快进来。她身上有仪瑾最害怕又最向往的气息。祖母绿的柔滑绸缎服服帖帖地被她管束在身上，空气中淡淡的浮着珍珠膏的香味，总是不自觉令仪瑾着迷。见母亲出现，仪瑾很快不闹，安安静静地吹一口，喝一口，和父亲相对无言用完早餐。毫无疑问，母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有着让沸水瞬间沉寂的能力。
　　两步并作一步，仪瑾从小巷里快走出来，一拐上了大道。南方小城，任孙总理还是吴作孚一干权要倾轧，总还能勉强维系往常平静。路上学生三三两两，仪瑾很快找到了她在教会学校的好友白婉。
　　“仪瑾，昨天密斯李说的那一段，你看了吗，今天要上课，我总觉得心里慌呢。”白婉挪近仪瑾，拍了拍她的背。
　　“看了……唔……但大抵也记不得许多了……担心倒不必，须知今日不该点到我们呢”仪瑾答的十足轻快。密斯李的提问顺序已然让人摸索的透彻，不出意外总是按座位轮的，今日她与白婉都不在危险范围内，故而心安的很。
　　学生们在前方岔路口分流了，女子大多去教会女校，而男子理所当然去的各色学堂，称学堂还是要的啊，什么“新式学校”总让老一辈好一顿说。
　　少女心思总是活络，仪瑾不自觉往学堂方向张望。不期然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那人穿着十足合身的中山装，垂下来的手上腕口的长度也十分妥帖，光看背影就是一个清瘦的“新青年”。他与同窗说着话，笑着转过侧脸，仪瑾一时被金丝眼镜上的亮光晃了眼。再定神，总算看清了样貌。那人留着时兴的分头，乌亮的头发整齐地梳于两侧。他生的有仪瑾最爱的眼睛样式，炯炯有神，细看还有丹凤眼的风韵。
　　“鼻梁比爸爸还高呢……”仪瑾不禁喃喃出声，却被身边的白婉一把拽住。
　　“看什么呢，当心跌跤了，我可不许你哭鼻子，”话正说着，顺着好友的目光，白婉极快捕捉到那道背影。
　　“那不是林家二公子吗，就是有名的那个林家，真是稀罕人……”仪瑾正出神，只晓得白婉的嘴一张一合，却浑然听不进去。恍神间，路尽头的青年却忽然彻底转过身来，向这边绽开一个大方的笑容，大跨步走了过来，仪瑾一霎脑中空白。

作者有话说

　　可爱的仪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