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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化尘 ...

  •   天元十一年,阗国皇后温铃兰在皇帝泉泽的怀里薨逝。在场的人说皇帝没有伤心,没有落泪。皇后如熟睡般嘴角噙着笑,面容栩栩如生。

      皇帝亲自主持皇后丧仪,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沐浴更衣,进入他自己设计的双人棺,睡在皇后的身旁。当人们发现时,棺里的皇帝搂着皇后,面色安详溘然长逝。

      他们的女儿,继任女皇泉亦宸,尊重先皇的意志,没有打搅他们,以他们临终姿态葬入陵寝。

      太初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九日,正值景国武皇帝五十岁生辰,因为是整寿景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活动,武帝仅出席了宫廷午宴。

      午宴摆在极乐殿,武帝正中独坐,皇后与太子降阶陪坐,诸王与妃嫔、朝中大臣各安品级依次往下,极乐殿济济一堂气氛喜庆。

      武皇帝左手闲闲搁在膝上,右肘倚靠着迎枕,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与人疏离的神情,仿佛他是局外看客,眼前的盛世繁华与他无关。

      自太初元年皇贵妃香消玉殒,带走了他平生的欢乐。上些年纪的大臣都不会忘记,太极殿上九五之尊的武皇帝,抱着贵妃恸哭失声的场面,武帝的登基大典成全了贵妃的登极。

      即使武帝对贵妃万千宠爱于一身,仍不能改变他亲手覆灭贵妃家国的残酷事实。贵妃不苟且,小女子快意恩仇用的是自己的命。她决绝撒手人寰,给了武帝致命一击,虽不至要了武帝的命,却留给他一生的痛。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贵妃殁的当夜,太后心疾复发险些也去了。皇帝孝悌,强忍痛失爱妃的巨大悲痛在太后床前侍疾,不料半夜凤雏宫走水,熊熊烈火燃至凌晨,凤雏宫化为灰烬。虽奋力救火,终无力回天。

      这把火来的邪性,贵妃尚未入殓便化为灰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座前朝宫殿里死了太多人,前朝宫妃几乎在这里死绝,以致阴气过重怨气不散。长生殿、凤雏宫接连火焚夷为平地,总是有些蹊跷。凤雏宫是贵妃儿时的寝宫,主人没了宫殿也随主人化灰而去,岂非咄咄怪事。

      还有更奇怪的,前朝的国花铃兰,自贵妃殁后一夜凋零,从此彻底绝迹,景国这片土地上永不生长铃兰。

      武帝万念俱灰,凤雏宫的毁灭,将贵妃及所有与贵妃有关的痕迹彻底湮灭,仿佛她从没有来过。

      武帝几乎疯魔,常常无意识地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刚说的话转身便忘记了,他变得脾气暴躁、恍恍惚惚,一会自言自语、一会锤胸顿足,他整夜失眠,很快便形销骨立。

      他手里除了贵妃生前为他做的几样针线,再无其他。甚至立衣冠冢都没有贵妃的任何东西。还是乌堪灵机一动,在贵妃生前修行的家庙里寻到几样贵妃的旧物。

      有贵妃旧日抄写的大量经文,四季穿戴的百衲衣,还有一副画像,画像应是和亲前所作。画像中的贵妃着百衲衣,水蒙蒙的一双含愁目,弯弯的雁眉、俏立的鼻子、樱红的唇,是他初见时的模样。武帝抚摸着画中人泪水滚落。睹物思人终是有了寄托。

      武帝将画像挂在寝殿床尾,他无论坐着躺着,睁眼就能看到贵妃。从此武帝寝殿成为禁地,除了服侍他的贴身宫女太监,任何人不能靠近。就在那一年武帝开始修建陵寝,他则将一切精力用在了国事上。从此,铃兰两个字成为禁忌,人们小心翼翼,避讳在武帝面前发出这两个字的音。

      武帝励精图治,十年修养、十年生聚,大力发展生产减轻赋税,用二十年的时间将南北战争、漠北战争造成的损失挽回,景国恢复了元气。并完成南北统一后的政治、经济、文化、人文的统一与融合,武帝在位二十三年景国大治,成为强大的中央帝国。

      但他却再也没有笑过,除了处理政事,他几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皇后妃嫔们不易靠近他,皇子公主们都不敢亲近他,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午宴还在继续,武帝早已意兴阑珊。皇后与太子传递眼色,正要识趣地结束午宴时,殿外通传,来自西域阗国的使臣,为武皇帝陛下献寿。

      西域阗国与景国向无往来,武帝十分诧异,他沉吟片刻做个手势,乌堪领会:“宣阗国使臣进殿。”

      阗国使臣进殿,为首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年玉树临风,如玉的面容,泉水般的眼眸,一袭华贵的紫色胡服,顿时刺痛了武帝的眼,年纪大些的人全都看直了眼。

      武帝不禁坐直了身子,眼里的星辰熠熠生辉:“近前来。”

      少年落落大方,近前撩袍行国礼参拜武帝,起身后又行家礼扣首,再起身,再扣首,礼毕道:“阗国瑞亲王亦泽,奉皇姊之命,特来为皇帝陛下献寿,恭祝皇帝陛下万寿金安。”

      与少年同行的青年,气宇轩昂风度翩翩,亦跪倒:“阗国左将军玉骄龙叩见皇帝陛下,恭祝皇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武帝的心瞬间腾起万丈波澜,他竭力克制道:“二位请起,赐座。”

      亦泽起身笑道:“谢陛下,皇姊为陛下送上的第一份寿礼,是亦泽擅长的胡璇健舞。胡旋健舞是母后喜爱的舞蹈,当年父皇为博母后一笑,偷偷习练半年之久,终于在母后生辰一舞惊人。母后笑颜如花感动落泪,亦泽得父皇真传,自认不输父皇,愿娱陛下一乐。”

      武帝微眯着眼,不辨喜怒微微颔首。

      亦泽击掌,他带来的乐队为他奏出节奏欢快的打击乐。亦泽身姿健美舒展,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奔腾欢快地起舞,踢踏、旋转、腾飞、跳跃,旋转疾如旋风一般。刚劲硬朗,优美绝伦的舞姿,绝美的少年,果然,少年一舞惊艳全场。

      舞毕,亦泽含笑行抚胸礼,武帝面上现出淡淡的笑意,有人带头鼓掌,顿时所有人响应,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亦泽面向众人,微笑躬身行抚胸礼,他的笑容如花儿般灿烂。

      亦泽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卷画轴一只锦匣,双手捧起复跪在武帝面前:“这是皇姊献给陛下的第二份寿礼。”

      乌堪接过,捧在武帝面前,武帝打开锦匣,是枚纯金令牌,正面阴刻宸字,武帝的手开始颤抖,他展开画轴的瞬间,泪水已模糊了双眼,甚至几度哽咽。

      武帝的失态,众皆哗然,大将军秦辙微微颔首,一些老臣心存疑窦,又不敢确定。皇后坐得近,看到武帝手里的令牌,再看眼前的少年,记忆的闸门打开,她神情恍惚,心潮起伏。众人云里雾里,只见武帝摆一下手,皆莫敢片刻停留,顷刻间退的干净。

      待人散去,武帝收泪温和道:“亦泽?皇姊芳龄几何,名讳可否告知?”

      亦泽道:“皇姊二十三岁,名亦宸,左将军便是皇姊夫君。”

      武帝再次落下泪来:“亦宸,亦宸。”

      他艰难地问道:“亦泽,父皇母后可好?”

      亦泽哀伤道:“亦泽记事起,母后便身体孱弱,父皇遍访名医名方调理,终不见好转。于是父皇立家姊为储君,开始教导家姊治国之道。八年前母后薨,父皇随后禁食,七日后父皇自行入棺,长眠母后身旁。父皇临终前夜,曾摈退众人独与家姊谈了很久,并交给家姊一个锦囊。锦囊是母后生前随身携带之物,是母后的至宝,内中一枚扳指,一支碧玉簪,一块玉佩,一枚金牌。余皆殉葬,王姊独留太子令牌。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王姊觉得过去种种,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武帝泪眼迷蒙,手握令牌哀痛不已。良久伸出手道:“亦泽,过来。”

      亦泽上前握住武帝的手,坐在武帝脚下,武帝仔细端详亦泽:“一模一样,就是他像你这么大时比你腼腆。”

      亦泽不好意思道:“亦泽的性子随母后,父皇常说我是个小霸王,家姊倒极像父皇。”

      武帝眼睛笑了:“她是霸王性子,他们一起,幸福吗?”

      亦泽羡慕道:“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幸福的伴侣,他们视对方为生命。立国之初父皇东征西讨,行军打仗都带着母后,从未分离,他们约好生则同生,死亦共死,他们兑现了誓言。”

      武帝仰天长叹,面色萧索。他无声道:“上天眷顾,他们有幸福的十六年。上天若肯眷顾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用江山换取她十六年的陪伴。”

      武帝慈爱道:“亦泽,你是第一次来,想要什么,只要说出来,伯父全都给你。”

      亦泽含笑道:“皇伯父,侄儿曾随父母来过一次,出门前皇姊吩咐,让侄儿代她向皇伯父磕头,还要侄儿带回一柸土,回去撒在父母陵前。”

      武帝吃惊道:“你何时来过?”

      “九年前的秋天,记得是中秋节的前夜,父母带侄儿乘画舫夜游秦淮。中秋夜,父母还带侄儿在奉天门下赏月了。”

      武帝黯然神伤,喃喃自语:“原来我真的看到他们了,不是幻觉,不是幻觉,为什么不现身想见?为什么不能见一面?”

      亦泽示意,随从奉上一只礼盒,亦泽取出一幅画像,憨笑道:“这是侄儿孝敬皇伯父的寿礼,姐姐的画像。”

      武帝迫不及待地打开,他终于笑了,他笑起来依然迷人,慈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画卷上,画中人是他的女儿亦宸,像他、亦像她,她终于为他生了女儿。

      亦泽道:“侄儿斗胆讨要一幅皇伯父画像,可否?”

      武帝亲切的摸摸亦泽的头:“好。”

      太初二十九年秋武帝驾崩,遗诏不与后妃合葬。棺内几样贵妃的旧物,一卷画轴,一副贵妃画像,一枚太子令。他生不由己,死一定要由着他自己。

      武帝一生赫赫扬扬名垂青史,他的政绩令后人景仰,他的情史更为后人津津乐道,令人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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