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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德音孔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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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太华山,因为刺杀事件,流华让司鹿在山中居住了六年,不曾下过山一步。承隆帝天策二十四年,六月初六,一纸聘书搅得太华山,搅得整个神族闹翻了天,且不说求亲的人是人间的临珏太子,只说神族不能嫁娶,人神联姻百年来都闻所未闻。
傍晚时喂鹿是司鹿难得的休闲活动,一百多年静如死水的太华山,忽然之间闹纷纷的,平时都低头走路的侍婢,现在见了司鹿都会行礼问好,偶尔还会听到他们评论司鹿与临珏这段姻缘。
“你可知我唤你过来所谓何事?”流华闭关了三年,下面的事务都交由司鹿与司鹤打理。
“当是为了太子求娶一事。”
“神族不可婚嫁,百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坏了规矩。”流华端坐堂前,话里是不满,心里却也为司鹿暗暗高兴。
“弟子也不知这临珏太子为何行事如此鲁莽。”司鹿跪着规规矩矩地答话。
“你可曾见过这太子?这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中秋祭,弟子被刺,太子替承隆帝过来问候时见过一面。”司鹿隐过山中相遇一段不言。更不敢提临珏太子当年只十二岁。
流华也不是好糊弄的。“只一面,他便对你有情?这话我可不信。”
司鹿只是瞒不过,却也不愿多言。
“罢了。”流华屏退其他人,着人带上门。缓缓开口,“我已经做了三十年的流华,不短了。”
“师尊,您何出此言,难不成?”司鹿不顾礼仪,上前掀开流华的袖子,露出的一节藕臂上,缠着些黑色纹路。
“从我们饮下水玉的那天,便注定有此一日,若是继续作为凡人,如今已是个白发苍苍的六十老妪,白白落了几十年的青春年少,有何不好。”流华叹道。
“若真是这样,您何必叹息。作为神,无面,继承先神的名字与面容,忘记自我的存在。无喜,尚有一人不喜,神便不能喜。不老,不死,是啊,这才是最大的讽刺,等这黑色的纹路布满全身,神思尤在,身体化为枯木,永不能动。所谓神隐,无论是人还是神,我们都是被隐去的存在。这样的神,我不稀罕。”司鹿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流华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只有两人相处时,流华的动作很是亲昵,除了师徒之情,她还给了司鹿人间才有的亲情。司鹿环着她的腰,声音哑哑地道:“师尊,你别离去,司鹿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流华不言语,这个承诺她无法给,这几十年的寂静,她已经够了,神隐避无可避,没什么可害怕的。“我本打算让你继承流华,现在既然临珏太子求娶,你便去吧。我之前听过一个说法,这个方法到底有没有效用,我并不清楚。”流华顿了顿,犹豫再三才出口道:“帝王之血可解水玉丸的毒。只是解毒之后是成为凡人,享受余生,还是解除神的禁锢,瞬间烟消云散,都未可知。临珏眼下是太子,若他成为下一任君主,或许你可以不用受这不老不死的劫难。”
司鹿愣道:“师尊,你要我怎么忍心留你一人在这冷寂的太华山,自己去看尽人间的繁华。”
“我不孤独啊,司葵和司蝶也在这里啊。看过她们在我眼前......我怎愿让你看到我满脸黑纹,化为枯木。”司葵和司蝶早几年就已经神隐了。没有哪个山神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神隐。流华将司鹿紧皱的眉峰揉开。“你是我中意的弟子,不要被下面的侍婢看去你这副模样。”
九月初三,红色灯笼从太华山脚下,一直挂到神邸。天上五色雀鸟开道,山中虎豹、麋鹿、犀兕尾随于后。行走的各色宫人托着锦盘占了半个山道,锦盘里是琮、玦、瑜、瑾各种玉器,珍珠玛瑙,其他金银玉石,还有各色珍奇的玩物。
下山前一夜,自从聘书到来,就像吹皱一池春水,司鹿一边太过惊讶,一边忙着交接山中的事务,还从未细想过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临珏。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小孩,恍惚想起他的害怕,他的弱不禁风,他的死缠烂打。“等我十八岁,便来迎娶姐姐。”这句话忽然进了她的脑子,原来还有这回事,原以为不过一句玩笑。司鹿饶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神,还是羞红了脸。
一个物件擦着脸面飞过,司鹿的遐想被打断,恼怒地伸手接过。“谁?”
“神果然没什么记性。几年不见,连我也认不出了?”无猜拿起手里的坛子,喝了一口酒。
司鹿闻出那是女儿红。自己手里的可不也是一坛女儿红。“怎么敢,见过无猜神尊。”话是恭敬了,却没有半点下树的意思。
无猜笑道:“不错啊,还是当初那个牙尖嘴利的司鹿。不行礼就罢了,语气都这么敷衍。”
司鹿揭开坛子,喝了一口,好纯正的女儿红,嘴上倒是一点也不软:“无猜神尊不是说过我可以不必行礼,随意些。”
明明是自己说过的话,无猜却冷笑道:“呵,我怎么忘了,你现在是太子妃了,当然可以放肆些。”
司鹿不理他那一句太子妃,说道:“你是存心来找我的不痛快吗?”
无猜一愣,差点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翻身上树,道:“这是足足二十八年的女儿红。”
司鹿往旁边让让,无猜一脚踩在枝上,一腿垂空,一身仙风道骨,极其潇洒。司鹿不买账,讽刺道:“听闻人间有种说法是,在女儿出生时,父亲埋下几坛女儿红,等到女儿出嫁时,再掘出来。你这是偷挖哪家的女儿红,二十八年了,还没嫁出去,够老的。不过这酒确实足够醇香。”
无猜闻言,默默喝了一口酒,又道:“喝着人家的酒,说话还这么刻薄,你的功课,流华监管不严啊。其实这酒多少年我怎么能知道,今日路过,见一家嫁女,想着是有女儿红了,便偷了两坛来,那新娘子到底多大,我不能揭开人家的盖头偷窥吧。”
司鹿回头斜眼一瞧:“你去了一趟人间?怎么别的不学,还想偷窥新娘子。”
闷了一口酒,无猜问道:“你自愿嫁去人间吗?”
这个问题司鹿没想过,她竟从来没想过,还有不去这个选择,避过这个问题,司鹿道:“你去了大明宫。”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偷偷跑来太华山。”从中秋祭那次,司鹿也知道无猜行事不是个按规矩出牌的,只是山神私下往来,不是像上次罚紫流鞭那么小的罪。司鹿有个大胆的猜测。“你与承隆帝做了什么交易吗?他怎么会允许你来太华山。”
无猜又喝了一口酒,大半坛的女儿红已经下肚了,明明没醉,却想装作醉酒的样子,靠在司鹿的肩上,打个酒隔,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以后神不再拘于高山,可随意往来,你什么时候想回太华山了,都可以回来,或者你也可以去青丘山看看我。”司鹿伸手推肩膀上的那人,纹丝不动,也就作罢。听他这样说,心中一动,道:“好,我带着桂花糕去看你。”
九月初十,司鹿穿上大红的嫁衣,挽起发髻,如人间的新娘子,离开了她生活多年的太华山。她回头,看到流华站在榕树之上,目送她的离去。
九月十二,宣政殿昭告天下,太子临珏与神族女子大婚,赐号昭音太子妃,取“德音孔昭”之意。承隆帝大赦天下,长安城里流水宴摆了三天三夜。
六年,山中的日子清静,司鹿早已忘了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说要迎娶自己的小孩。不成想再次见面是这样的场景。临珏掀了盖头,司鹿看到的便是一个同样一身红色喜袍的男子,眉眼间初现棱角,身高八尺,头上束着紫金冠,一身英气。
挥挥手临珏屏退宫人,合卺酒还未喝。
端着酒樽的婢女道:“太子殿下,这于礼不合。”临珏喝掉两杯酒。婢女还想阻止。“放下,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临珏牵过司鹿的手,敛去刚才脸上的冷峻,言笑晏晏,两人坐在桌前。
“记得姐姐爱喝酒。”临珏倒了两杯,“合卺酒,当然要我亲自斟的才好。”
司鹿并不接过。“你意欲何为?”
临珏端酒的手折回,自己饮下这杯酒,又倒了一杯端在手里。
“实现我当年的承诺。”
“我并非凡人。”
临珏再喝一杯,一只手掂起酒壶又倒了一杯端在手里。
“我喜欢姐姐,与你是不是凡人,有何干系。”
“我不知,何为喜欢。”
呆滞片刻,临珏如前一般,又重新倒了一杯。
“我会让你明白何为喜欢,让你喜欢上我,爱上我。再不接,这壶酒都要被我喝完了。我记得姐姐是喜欢喝酒的。”临珏的脸上又是一副天真的笑容。
司鹿接过酒杯,临珏的手臂绕过她的手臂,一饮而尽,司鹿也喝尽杯里的酒。
临珏开心道:“自此姐姐便是我的妻,生死与共。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不是司鹿这个名字。”
“我没有名字。”司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个记忆中有点粘人的小孩。
“那我给姐姐起个名字好了。”司鹿微微点头。“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燕乐,可好。”
也不待司鹿回答,临珏吹灭喜烛,将司鹿抱到床上,他低头吻吻司鹿的唇,司鹿看不清他的表情。临珏放下红帐,搂着司鹿再没了动作。
“按照人间的传统,新婚之夜不是,不是……”司鹿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当初害怕她未经人事,那些上山的宫人中就有专门负责开导她这些事情的宫女。
临珏轻笑出声。“姐姐,原来你想和我洞房啊?”
“没,没有。”这样轻浮的作风和当年那个小孩完全不一样。
临珏松开司鹿的腰,感到司鹿身体紧绷,不再逗她,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轻轻在她眉间一吻。随后将她搂入怀中,“在姐姐没有喜欢我之前,我不会做什么。不过,姐姐偶尔也该让我开心开心,比如你什么时候高兴了,就亲亲我的脸颊。还有,不许叫我太子殿下,叫我夫君或者阿祚。”司鹿应下了。“以后别人会叫你昭音太子妃,只有我能叫你燕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