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神记》白佛楼

4、神隐

　　第二日一早，寄愿开始，司鹿没找到机会和无猜搭话。直到中午，原本的寄愿有序进行，轮到一个中年男子时，他没有递出寄愿，而是问了一个问题：“山神大人，众生是否平等？”
　　司鹿道：“是的，众生平等。”
　　那人又问：“那么凡人寿命几何？”
　　“得享天伦，则可八十矣。”
　　那人又问：“生老病死，为何有人一生顺遂，有人命途多舛。有人安享天年，有人却郁疾而终？”
　　司鹿无言以对，思虑片刻，尽量稳妥的回答：“天道轮回，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众生平等，众生皆有生的希望。死亡却是个变数。”
　　“若死亡是个变数，那么请问山神大人，您为何能活一百年之久？”
　　司鹿看到他眼神呆滞，心下起了防备。还未说什么，那人又道：“而我的发妻却要饱受病痛的折磨，连三十岁都活不过。”是昨天客栈里的那个男人，这人有些不对劲，脸上带着一些偏执。
　　司鹿正在思虑合适的说法，猛地那人抽出一把匕首，刺向司鹿，司鹿虽早有防备，还是被他巨大的力道冲撞，刺伤了手臂，鲜血直流。情急之下，司鹿反手砸在那人的颈处，那人非但没有昏倒，却是不受控制地发疯起来，左右的侍婢也被冲散，司鹿想让那人能冷静下来，但是那人像是服了什么药物，司鹿不通药理，情急之下，上前将血喂到那人嘴里。
　　冷静片刻，那人的眸子发红，抬手又要向司鹿刺来，这时殿内闪进一个身影。无猜手臂格住匕首，一脚便将那人踹到地上。神不能出手伤及凡人，无猜还怒气冲冲地想上前。司鹿拽住他的衣摆，摇摇头，无猜收敛身上的怒气，低头检查司鹿的伤情。司鹿也只是一低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那男子起身，站在王母的神像前举起匕首自刎，鲜血直溅到三丈高的神像上。守在殿外的侍卫立刻赶来封锁现场，整个中秋祭被迫暂时停下。
　　无猜本在南殿内，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地跑到西殿，司鹿推开他，低低道：“还请神尊不要坏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是出手伤了凡人，还是山神之间不能私下往来。”
　　司鹿按住自己的手臂，血已经不流了。“都有，其他山神都看着呢。”
　　无猜被司鹿一句话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甩甩衣袖回了南殿。众神虽不言语，但是眼里都透着古怪。
　　神的自愈能力要比凡人强很多，这种程度的损伤，不值得大惊小怪。“司鹤，维持秩序，一会查完现场，寄愿照常进行。”
　　刺神事件一出，即刻在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人指责那人的意图弑神的忤逆，也有人同情那人早逝的妻子。
　　“姐姐，你伤在哪里了。”人还没到跟前，就急急问道。旁边的小孩追着他道：“殿下，您慢点。”其他侍卫都留在广平殿外。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不碍事，伤在手臂，伤口已经愈合了。”司鹿的手臂已经恢复如初，临珏看着那片被血浸染的衣袖，一时眼睛有些发红。他瞪大眼睛都看不到一丝伤痕，这才放下心。
　　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疼吗？”
　　听到这句话司鹿一愣，疼吗？从来没人会问神会不会疼，神不老不死，神无灾无病。心里一暖，她缓缓道：“疼啊。”面色缓和许多。
　　临珏听了更是恼着脸：“今天的寄愿取消了吧，我，不忍心。”
　　旁边的小孩吓得出声道：“太子殿下，您......”临珏狠狠道：“我是太子，听我的。”
　　小孩战战兢兢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许说话。”小孩脸上担忧，但还是乖乖地捂住自己的嘴。
　　临珏这样行事，有点蛮横，司鹿本想牵起一个笑容，警觉自己差点逾矩了。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冷，淡淡道：“无事。等大理寺把案件处理了，就开始。”
　　见司鹿的语气疏离，临珏还想再说，又怕惹司鹿不开心，言归正传道：“姐姐，你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将事情梳理了一遍。
　　司鹿问道：“怎么个蹊跷法？”
　　临珏一本正经道：“姐姐你在西殿主农畜，刺杀你的那人，我记得昨晚我们在客栈见过，当时他说她的妻子是因病去世的，那他要责问也该责问北边主医药的山神，不该来找你的麻烦。而且我还听说，他在大殿上发疯，神智不太正常。他这般，定是受了何人的指使。”
　　司鹿不在乎道：“我既无碍，案件交给大理寺去审就好。你小小年纪，怎么考虑这么多。”
　　临珏本想在司鹿面前卖弄一番，见司鹿不领情，有点失望。又讨好地笑道：“好啊，姐姐既然喜欢我天真一些，那我以后在姐姐面前就天真些。不过姐姐以后还是防着些这等小人。下次不能再让自己受伤了。”既然她不喜欢，那就悄悄地查，不让她知道。
　　司鹿转身看着大殿里的神像道：“神，怎么能和凡人计较，凡人呐，就像是那地上的蚂蚁，它对生活无能为力了，想咬你两口泄泄恨，你还能一巴掌扇下去吗？凡人的生命太过弱小，神又不会死，就让他咬两口又如何。”
　　这种自嘲的语气，临珏听着觉得心里堵得慌，“姐姐，以后莫要再说这些话了。我听了生气。”
　　司鹿指着王母夜宴图，“她饮的是血。”
　　临珏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原来锦图里的琼浆溅上血点，看起来，王母饮得便是血液。还不及说什么。
　　司鹤进殿禀报，寄愿继续开始。太平殿外加强警戒，凡是进殿的人都要搜身检查。之后的寄愿顺遂结束。无猜这尊大神没再屈尊找司鹿聊天，临珏也没上门打扰，躺在榕树上，夜色刚刚好。
　　中秋祭名为中秋，但中秋那天，并没有任何事务。中秋这天，地方的众神与广平殿的众神都被皇帝邀请进大明宫，款留一日。直到十六日清晨恭送出朱雀门。
　　真正的中秋祭实为中秋这日，是对神的审判。
　　神武大帝建立起新的山神体系，表面光鲜，实际受帝王限制。当年神武大帝将名为水玉丸的药赐下，服下之后，便成为不老之神，但是谁都没想到，仅二十年后，西方首神流华消失了，接二连三，其他首神也消失了，这便是神隐。只是世人信奉，神不老不死，若让世人知道，他们信奉的神“死了”，定会引起大乱，神武大帝相继赐下新的水颜丸。服下水颜丸，继承容颜与姓名，瞒天过海，世人便以为神真的是不老不死，一百二十年于神而言，恍若瞬息。司鹿觉得可笑，凡人弱小，无能，愚蠢，偏偏是这世间的大多数，是芸芸众生。宁愿相信谎言，只要这谎言能让他们幸福。
　　“无猜将军，昨日出尽风头啊。”说话的是北方首神须离。
　　“须离神医，过奖。比起你们当缩头乌龟，是小小的出了点风头。”无猜摆摆自己的襟带，眼皮都不抬一下。
　　同是神首，被这样当众下不来台，须离面上一僵，“将军昨日那一脚，真是比当年的英勇有过而无不及。”
　　无猜哂笑道：“须离神医，怎么医不好自己啊。”
　　这样互戳短处的对话，司鹿听得烦，她立在流华身后，轻轻捏着流华的肩膀。姜女在流华对面，静静坐着，手里端着一杯茶。姜女生得十分貌美，额角有一片赤色的虎纹，这虎纹倒是艳丽，一点都不影响她的美貌。司鹿第一次见，即便同为女子，见到她也觉得十分害羞。
　　大明宫里有一块“秦镜”，可以监视神的行为，一旦神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便处以刑罚，越在高位，刑罚越重。皇权绝不允许神权大过自己。
　　神隐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己消失，一种便是处以极重的刑罚，形神俱灭。无猜这次伤了凡人，不至于神隐，但是被紫流鞭抽了十下。神的自愈能力强，普通的鞭伤片刻就能恢复，而紫流鞭是专门惩罚神的鞭子，鞭痕如火灼一般，二三十年都会留下印记，这是一种耻辱。无猜受了十鞭，脸色都不变。
　　司鹿有点过意不去，她没想到因为自己让他受这么重的惩罚。司鹿偷偷去看望无猜，无猜还赌气不想和她说话，司鹿抚上无猜的伤口，像是一条一条的沟壑，想起临珏问过自己的那句话，司鹿开口问道：“疼吗？”
　　无猜这才咧嘴笑着回道：“疼，不过为了......为了神的尊严，值了。下次要是觉得抱歉，就带着桂花糕来找我。”
　　“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喜欢吃人的食物。”
　　无猜想了会儿，答道：“我也忘了，有一次下山，尝了一次桂花糕，就喜欢上了桂花糕。”怕司鹿不信，又补上一句：“你也知道，神的记性都不好。面上看着年轻，实际上说不准是几十岁的老头子。”司鹿被他逗笑，应道：“好。”
　　得知十五承隆帝在宫里宴请众神，临珏迫不及待地去找司鹿，只是一整天都以诸神会饮不见客被拒绝。直至十六日行至朱雀门，承隆帝与须离话别，临珏才寻到机会凑到司鹿跟前。
　　“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
　　“没有诏令，山神不可随意来往人间。”
　　“明年中秋祭你还会来吗？”
　　“不知。”
　　司鹿答得冷清，临珏心急，看到司鹿腰间的璎珞鞭。“姐姐，我想讨个物件，留个念想。”
　　“不可。”
　　临珏快速解下司鹿手握处的的璎珞，踮起脚，悄悄耳语。“等我十八，便来迎娶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