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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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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几周的工夫,敬轩憔悴得不成人形,我一点也插不上手。
周六晚上,我照旧在办公室加班,十点左右,实验室不多的几个人陆续离开了。偌大的两排实验室,只有敬轩一人进进出出的身影。
我站起来熄了灯,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我刷开隔壁办公室的门,在黑暗中摸到敬轩的办公桌,静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
我不信鬼神之说,但坐在这个位置上,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宁教授就在身后看着我。我忽然有些明白敬轩的心境了。之前让他忘记掉,怎么可能呢?敬轩周遭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细节都有宁远的影子,根本不可能统统抹掉。即便可以,那些入骨的记忆,又怎能切除?
我忽然觉得自己贸然进来的动机很荒唐,待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敬轩正好开门进来了。
黑暗中,我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声。似乎过了半分钟的工夫,我听到他明显失望的声音说:“是你啊。”
随即他开了灯,失神地站在门边。
“你以为呢?”我走过去,认真地对他说,“敬轩,我有话跟你说。”
“我很累了。”
我把手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说:“我知道。别这样,试着接受另一种生活,不可以吗?”
他的声音软下来,“我怕闲下来的感觉,真的很怕。”
我指着里间的办公室说:“你叫他如何能安心?你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好好活下去,活出点样子来?”
“那又怎样?他能活过来吗?”
我拉起他的手,“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说过之后我就不再烦你了。”他看着我,我拿起车钥匙,“你跟我来。”
敬轩安静地坐在车上,没问我打算去哪。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想起过往,心里很凌乱。车子开了很远,到了近郊,仰头能看到满天的星光。
我停下,打开了天窗。
“我的童年过的很不开心,我爸是个性格很暴躁的人,很早就跟我爷爷奶奶断绝了来往。我叫她妈妈的那个女人,对我很不友善。那时我还有个姐姐,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冲我吐口水或者暗地里弄坏我的玩具。直到我再大一点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亲生阿妈在我记事前就过身了,那女人是我爸长期在外面包养的二奶,那个姐姐也是我爸亲生的。当时我经常很恐惧,我总觉得是他们联手害死了我妈,而他们总有一天也会杀了我。我想离家出走,可我没地方去,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会不会接纳我,而我也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外公外婆。”
敬轩缓缓抬头看着我,见我一脸平静,又垂下头静静地听着。我微笑着拍拍他继续说:“好不容易读到初中,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学校里,有时候三餐就在学校附近吃,家里也没人管我。那时我的成绩似乎还不错,当了个班干部。班上有个女生叫以琳,年纪比班上的其它人大很多,成绩一直上不去,老师让我帮她补。就这样,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以琳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她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在。她很会照顾人,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经常蹭她的饭吃。她背地里为我做了很多事,因为她的四处奔走打听,我知道了外婆家的地址。尽管我的几个舅舅不欢迎我,可外婆接待了我,她告诉我,我妈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我妈是做外交工作的,私底下有个外国男友,她跟我爸的婚姻完全是各取所需,我出生后她把我扔下就出国了,在国外染了aids,根本没敢回来,就那样客死他乡了。”
敬轩的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把我从一片茫然回忆中拉了回来,我长呼了口气,接下去说:“初中三年我有一大半时间是和以琳在一起的,她一直叫我小鬼,其他人也总说我们是两姐弟。那时候我想,不管是什么,只要能一直在一起就行。考高中那年,以琳的成绩已经不差了,我以为可以万无一失,谁知道她放弃了。因为那年她爸摔断了腿,回家养着,以琳被迫辍学了。我把偷偷攒的两百块塞给她,求她不要离开。她假装生气,把钱扔回给我。第二天清早她瞒着我,一声不响地跟着她妈出外打工了。我仍往他们家跑,给她爸她奶奶带东西,打听她的去向。每年过年她会回家,也会给我带礼物,所以我总盼着过年。有些话我一直想跟她说,可我总觉得该等到毕业时再说。没想到,毕业的时候就没机会了。我考上大学那年,以琳嫁人了,是他们一个胡同里的,跟她在一个厂。现在回想起来,我太不体谅她了,其实她并没做错什么,可我……我开始有意疏远她,还没开学我就走了,整整一年多都没回家。偶尔我爸还会给我打电话,他死性不改,又在外面搞三搞四,家里成天闹得鸡飞狗跳。也许他年纪也大了,忽然开始重视我了,经常央求我回家看看。大二的中秋我回家了,四个人坐在一起居然有点尴尬。我那个姐姐忽然对我热情起来,她没话找话说,忽然话头一转,问我还记得以琳吗?我愣住了,当时就感到有点不对劲,我问她,以琳怎么了?她说……以琳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脸上有点凉意,伸手一摸才发现很多年没流过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把头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敬轩的肩膀微微靠过来,低声问我:“为什么……会死?”
“因为生不出儿子,她婆婆虐待她,她老公跟着打,以琳往外跑,跑得太急,糊里糊涂往马路上冲……”
“那两个混蛋应该抓去判刑啊!”
“没用的,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人可以作证,是以琳自己跌倒的。她的老公给了她娘家一点钱,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真该杀了他们。”
“那天晚上我拿了美工刀摸黑出门,被我爸逮了个正着。他说吃饭的时候就觉察我不对了,他只有我一个儿子,不能不看紧了。我说,你要还承认是我爸,就别拦我。说到最后,他居然给我下跪。我回房了,可我一口气下不来,我不甘心。大概是知子莫若父吧,他都看出来了。反正他有钱,从他厂里头弄了两个人,整天盯着我。我说要回学校,他居然说不用去了,他正给我办休学。”
“你就这样被架出国了?”
“也不全是。我跟他说,我得去跟以琳的奶奶告别,她照顾了我很多年。我爸同意了。在她奶奶那里,我看到了以琳的孩子。她奶奶说,以琳的婆婆神经错乱了,她老公一直很自责,都不成人样了,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她奶奶为什么不恨。她说,人死了就回不来了,再怎么样给她报仇她也回不来了,可剩下的人要好好活下去啊。”
沉默了很久,敬轩转过头来问我:“于是你也放下了?”
“当时心里很乱,后来还是听从我爸的安排,换了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生活。后来我认识了很多人,接触了很多东西,也有了对科研的热爱。于是我开始明白,这个世上每天都有各种不幸在发生,有些时候,好好活着比死难。而且,这个世上永远会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努力、去争取。”
我转头看定他,他流下泪来。
“敬轩,好好活下去。你这个样子,宁老师他……不会安息的。”
第二天,我到上海出差。临行前,我对小徐说:“研究生的安全要格外注意。晚上十点过后,让大家不要在实验室逗留了。——麻烦你发个通知。”
一周后我才回到学校。
去实验室时,敬轩不在。我旁敲侧击地问小徐,才知道他开始写论文准备答辩了。我说到底还是为他高兴,可不自觉地有点想见到他。
大概过了半个月,敬轩始终没露脸。我没去打搅他,但每天还是习惯性地在隔壁办公室和实验室搜寻他的身影。
有一天,我路过隔壁时,意外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恐怕有点难办,不知道林老师有没有办法……”
听小徐这样说,我忙一脚踏进去问:“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