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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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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书 云阳公主列传》
承平十八年,三月戊戌,贼窃于凝霜殿,羽林卫斩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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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完折子,已是二更鼓罢,整个未央宫已然一片沉寂,只有廊檐下成列的琉璃瓦宫灯发出些细微的光亮。
金根车碾过一路雨湿的青砖,发出“沙沙”轻响。
我盘膝坐在车中安设的锦墩上,伸手挑开了车窗上的帷帘,细密如织的冰凉雨丝从缝隙间飘飞进来,濡湿了我的手指,连面上都有些许凉意。
可我不满意,越性将面庞凑近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
冻雨的冰凉与湿气一下渗入心脾,原本胸臆间的气窒与焦躁是褪去了几分,可是那盘踞在心尖上的惶惑却如跗骨之蛆,掐紧了我的心肺。
世间的芸芸百姓常会羡慕我们这些生于天家的帝室子女,总以为他们的生活会是如何平顺安荣,无忧无虑,可是寻常百姓怎么会知道这巍峨高耸的宫墙之内,处处都是食人的恶魔,一步行差踏错便将万劫不复,界时连做个平头百姓,安安稳稳地得终天年,只怕也是个奢求。
“有些东西是天授,有些东西不可谋!”父皇的话语萦在我的耳边,如同绕梁之音,久而不绝。
什么是天授?什么不可谋?
皇权乃天授!天子之位不可谋啊!
父皇是在告诉我,他已立意立永王为储君了,让我不要再为晟弟去谋夺不该谋夺的东西!
可是我现在还能抽手吗?
就算我现在抽手了,永王难道就会放过我们杨氏一族吗?
来日他登基……
夜风裹着雨丝从窗隙间扑了进来,我只觉得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泛上来,让我不禁打了个颤。
车驾辚辚转过南薰殿、芳苑门、从长恩殿侧的甬道一路回到了我的凝霜苑。
月牙正站在正殿门口迎我,替我解下肩头云罗紫绡斗篷,往我面上一瞧,随即嘟囔着小声道:
“殿下的脸色白得很,可是累着了?殿下日日都在同德殿忙到这么晚,太辛苦了!要是真累垮了,那可怎么好?”
我跨进了正殿,勉勉强强一笑:
“为人臣者,替君分忧是本分,为人子者,替父分劳是应当。我既是臣又是子,为君父效力,又怎么能说辛苦呢?”
月牙手挽斗篷,随在我的身后,接口便道:
“可殿下,您是公主,是女不是子呢!”
无心之言,却如利箭,我只觉气息一窒,刹时僵在当场!
我终究只是个公主啊,我若是个男儿,也许一切都会容易上许多!可我偏偏是个女孩儿,一个已经及笄的女孩儿!
杨氏一番苦心经营眼见就要落空,永王的心思缜密,手段阴损,与我们一族更是血海深仇,等他爬上了太子之位,将来做了天下之主……
哎……
明日我该怎么将这件事情告诉母后?告诉诸多为杨氏费尽心力的老臣?
月牙看着我越发深沉的脸色,大约只道自己言辞有失,连忙屈膝跪倒,道:
“月牙错了,月牙多嘴了,请殿下责罚吧!殿下您别生气,当心身子!”
我惶惶地坐于椅上,摇了摇头,伸手将她扶起,淡淡道:
“不干你事!”
月牙抓着我的手,一下惊道:
“殿下,您的手好冰啊,要不奴婢给您去传太医吧!”
“哪能就要叫太医了呢?”我看着她眼眉间浓浓的关切,心上到是倍觉温暖,毕竟在这深宫之中,这种赤子情怀已是凤毛麟角,几不可寻了,这也是我将她留在身边近身伺候的主要原因,如今看着她将哭未哭的神情,不禁温言安慰道:“大约是在路上叫风扑着了吧,你去沏一杯滚滚的茶来,喝罢只怕也就好了!”
“哦!”她连声答应着,赶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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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一会功夫,一只白釉镶金绘牡丹的茶盅子平平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接过轻呷了一口,顿觉四肢百骸回过暖来,不由微微抒了一口气。
微一抬眼,却发现垂手立于我身侧的不是月牙,而是穿着一件琉璃蓝色对襟长衣的莫慧姑姑。
姑姑于我半师半母,我对她由来敬重,忙搁下手中茶盅站起身来,道:
“我早说过了,姑姑身子不好,不用日日候我回来。每日早些安歇,将养身子才好!”
姑姑笑了笑,道:
“日日如此都惯了,殿下不回来,就算睡在榻上也不塌实!”
说着拿眼觑了觑四下,从袖管中摸出一个小小的蜡丸,递将给我。
我的心神一下子凝紧了,压低了嗓子问:
“谁送来的?”
“临瑞!”姑姑低声答了两个字。
这个名字看似平常,我的心头却又抽紧了两分。
临瑞姓佟,父亲是大虞开国四名将之一的刘国公佟祥,门第殷实,身份尊贵,可惜却因为是庶出,所以只能入选为太子良媛,而做不得太子妃。
不过临瑞性温顺,貌殊丽,而且善音律,故而深得太子宠信。
可是常人都不知道临瑞的生母却是前蔡荣王的嫡女淑敏郡主,是母后的嫡亲堂姐,我的姨母!
当年前蔡国破,佟祥是先锋大将,破城之日洗掠荣王府邸时,发现了这个年方十四尚未及笄,却已丽色难掩的小郡主。
本是山匪出身的佟祥乍见帝家天女目摇神眩,不顾军规将淑敏劫入自己府邸,强行淫污!
后来虞帝虽有申斥,却念其军功未加苛责,只可怜了那璜璜金玉堂前的解语花最终却被卤莽武夫所攀折,零落于泥淖之间。
淑敏虽勉强委身于佟祥,但对这个灭自己国,破自己家,杀了自己父母,并强行玷污了自己清白之躯的虞国大将深恶痛绝,对这个新王朝恨入骨髓,这种滔天恨意在潜移默化间便传给了她的女儿临瑞。
我们当初决意为晟弟争夺储位时,深知知己知彼的重要性,费尽心力在东宫安排内线,而临瑞无疑是最理想的人选。
母后将淑敏郡主招入宫中秘谈了许久,我则对刚刚入宫的临瑞施之以恩惠,动之以亲情,使临瑞最终成为我们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一颗重要棋子。
每逢月半,临瑞总会想法趁宫内女眷小宴机会,将她在枕席间探得的消息传递给我,为我们的诸多计划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如今夜这般蜡丸传书却是绝无仅有,我拧紧了眉,盯着掌心中那颗不过如小指顶端般大小的蜡丸,我知道肯定是出了非同一般的紧迫之事。
指端重重一使力,蜡丸外侧褚色蜡衣分崩离析成了一地齑粉,一幅两寸长半寸宽的蝉翼薄纱在我掌中缓缓展开……
本是端秀的徐夫人小楷,可能是写得太急了的关系,字迹颇是潦草,不过依稀可辩识是临瑞的笔意。
纱上一共十个字:
“太子谴刺客于今夜行刺!”
我不禁深深皱了眉,太子实在是莽撞到了极处,难怪父皇怎么也不放心将这万机宸函交托给他!
“殿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姑姑见了我的神色着急起来。
我把手中的薄纱递将过去……
“呀!”姑姑大骇失色,好一会才勉强定了神,愤愤道:“一定是永王搞得鬼!”
“哦?”我一奇:“怎么说?”
姑姑压低了声音:
“我今儿听几个小太监在那里嘀咕陈妃的事,说太子怎么怎么地,陈妃怎么怎么地,太真庙的事,还有下药的事,都说得八九不离十,还说昨日素馨将一封密信交给了殿下,殿下要为陈妃申冤呢!这不摆明了是永王用殿下您做诱饵,来诱太子吗?”
原来是永王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啊!他算准了太子莽撞,若知道我这里有证据,肯定要做出点无法弥补的傻事,那到时候父皇就算有心相护,也无能为力了。
可是大哥啊大哥,你难道不知道,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的道理吗?欲速则不达啊!本来父皇已没了袒护太子之心,那东宫之位你已指日可待,可你偏偏急功近利,这会只怕……
我缓缓勾了唇……
姑姑更是不解了,疑惑地望着我:
“殿下为何发笑?”
我淡淡道:
“我笑永王作茧自缚!他要失爱于父皇了!太子又能在东宫里安稳地坐上一段时日,我们还有筹谋的时间!”
姑姑的眸里疑惑之情更甚,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姑姑!你知道的,父皇往日里对陈氏也算宠爱有嘉,前一段时间不还听闻父皇有意让陈氏进贤妃位吗?可这一次父皇不惜让陈氏屈死,让素馨殉葬,也不用此事惩戒太子,是为什么呢?”
“皇上不想让这□□□□之事,公之天下啊!”姑姑理所应当地回答。
“恩!”我点头:“本来这事已让父皇对太子深恶痛绝,等这件事情淡去,父皇随意拿个错处就能废了太子,更立永王,这易储的意思父皇刚刚已经向我微有透露了!”
姑姑眨了眨眸,惊异之情溢于言表,父皇更立永王,一直是我们最最疑惧之事,我不等她开口说话便接着道:
“可大哥他偏偏等不及啊!偏要把父皇一力要隐去之事弄得后宫人尽皆知,你说父皇怎么会不恨他怨他?而且父皇今夜刚对我道,皇权天授,天子之位不可谋!但大哥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挖空心思谋夺储位,父皇又怎么会不疑他不虑他?”
我冷冷一笑:
“大哥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姑姑听了我的话,大为释怀:
“殿下言之有理,永王这次太急功近利了!”
我慢慢凝起眉宇,低低道:
“不过太子也太沉不住气了。今晚这刺客是个大麻烦……”
姑姑才放缓的眉头一下又揪得极紧,眉心正中都烙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着急道:
“殿下,马上让羽林卫加派人手护驾吧!”
“不行!”我决然拒绝:“万一刺客落在羽林卫的手中,供出些什么来,不就可了永王的心意?而且,一调羽林卫,那就摆明了告诉太子,我们提早洞悉了他的意图,那临瑞的性命只怕就堪虞了!”
“临瑞的性命怎么能和殿下您的安危相比?”姑姑情急之下脱口道。
我的神色一黯,声音也涩了不少:
“姑姑,临瑞究竟是我表姐啊!这几年她也为我们受了不少苦,真是委屈了她,你让我怎么忍心?”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曾说出口,临瑞若死了,想要再在太子身边安插这样一个眼线,又谈何容易?只是这个原因实在太过无情,我不想把它说出口来。
姑姑虽然博学,但是不善谋划,站在那里不安地来回踱着:
“那可怎么好?太危险了!”
我从姑姑手中取回那张薄纱,凑近案边的烛台,火舌向上一舔,薄纱顷刻间化作焦灰,在风中飘散成片片蝴蝶。
我迎着闪烁的烛火幽幽一笑,淡淡道:
“放心吧!我可以对付的,姑姑难道还不信我的射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