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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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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心谋划的局是布下了,可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布局不过只是起手,其后落子对峙,乃至收官打劫,细微处都可能藏着大变化,这局棋最终能不能达到我的预想,还只是一个未知数。
我虽殷切盼望着能够探知朝中切实消息,可是父皇他不再宣召我前往同德殿伺候笔墨,我已断了参知机要最主要的途径。
朝中的杨氏臣僚及宫中排布的眼线,虽时有消息传来,奈何此事是天下大不韪,其中关碍处我实不便与他们明言,故而传来的只字片语往往南辕北辙不得要领,我也只有徒然心焦却无计可施。
自服了薛大夫的方子,我的病本还有了些起色,奈何近日劳心太过,加之与何景那一番纠缠,在太真庙的水磨青砖上又受了寒,越发连下地走动都变得困难起来。
姑姑心疼我,每每强作笑颜地为我端汤送药,背过身去却又拿了绢子偷偷拭泪,我不忍姑姑如此忧心,便服药休息一切依从她得意愿半点不做违拗。
如此将养半月有余,总算是咳嗽渐止,连精神也见长了不少。
“姑姑,我都好多了,你就放心吧,不要再这么愁眉不展的。”我看着在榻边拾掇药盏的姑姑,出言宽慰道。
“哎……”姑姑一声叹息,心疼地道:“殿下,您都瘦……”
话说了一半,姑姑却收住了,转了口气道:
“时候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我知道我瘦了,这几日揽镜自顾,也能明显地发现自己越发尖削的下颚,与苍白面颊上越显乌黑的眸,这身子骨的确是不似从前了,不过这些话多说无益,徒增姑姑伤感罢了。
我笑了笑刚要应好,却听门外半高的嗓子在那里拉长了音调传报:
“皇上口谕……”
我一怔,赶忙披衣下榻,才趿了鞋,就见父皇身边专管各处宣旨传谕的内侍首领田喜已在四个小太监的簇拥下进了内门,摆开官架,气势十足地面南而立。
我赶忙领了一众下人骞衣跪倒,口称万岁。
只听田喜拿着官腔一字一句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云阳公主即刻前往同德殿见驾!”
即刻前往同德殿?父皇当日不是雷霆震怒对我大失所望吗?我以为父皇再也不会宣我去同德殿了,这会子为何田喜又匆匆传旨?
我满腹狐疑地领旨谢恩,站起身来嘱咐姑姑道:
“姑姑,你请田公公耳房里歇歇,用点点心吧!”
像田喜这种专门司职各处宣旨传谕的内侍,品阶虽不是最高,但油水却是最为丰厚。各处传旨,特别是父皇颁下恩旨时,他捞到的打赏自然不会少。
不过官面上的打赏一般不会太多,往往一个小锭便是极限,但“耳房用点心”一句,却藏了众所周知的玄机奥妙。
我对父皇身侧伺候之人无论地位贵贱都从不吝啬,他们都是可以近身递话之人,谁也保不准有哪一日便会用到他们,不是吗?
这田喜已在宫中滚爬多年,自然识得其中关节,可我没想到他作了一揖,赔笑道:
“殿下的恩典奴才下次再领吧!奴才这还着急着去太医署请太医呢,要是误了端王爷的病,奴才可吃罪不起!”
“端王爷,端王爷他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端王爷今儿出城狩猎,听说是被只野狍子惊了马,从马上跌落了下来,把腿给摔折了……”
端王他一生戎马,当年南征北战,于马背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勋,常还自诩马术天下无双,真没想到,今儿居然会被马儿掀落,还摔折了腿。哎,只能叹一句,年华催人老,岁月不待人啊!
端王他毕竟是老了,而老的又何止端王一人?
我轻曳着裙裾跨进同德殿的大门,迎面便望见父皇正坐在御案边,就着案上巨烛,费力地读着手中的奏章。
才不过十数日不见,父皇鬓边的霜华似又重了两分,在摇曳烛火下很是触目。
父皇他也老了啊……
“儿臣叩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已有近月不曾问安,我端端正正给父皇行了个大礼。
“云儿啊。”父皇抬头,瞬了瞬目,招呼我道:“来!过来!”
今日父皇究竟为何召我前来这同德殿,我实在无从猜度,难不成是我的那些子谋划被父皇知晓了不成?我难免有些惴惴起来,缓缓地走到案边。
“云儿,怎么瘦了好些?”父皇眯眼望我良久,正当我惶惑不安,背后生凉之时,父皇却忽地如是问道。
我暗松了一口气,强笑着掩饰道:
“儿臣哪有瘦了?十九那日祭蚕,叫冷风扑着了,有些着凉,只怕是面色差了些吧?”
“让太医看了吗?”父皇一听立时面露关切之色。
“只是小事而已。喝过姜汤发了汗,已经没大碍了。劳父皇惦念,儿臣惶恐。”
父皇弃下手中奏章,以手捶肩,叹息道:
“你莫因为如今年少,小痛小疾都不上心,待来日年老,就后悔不及了。”
我赶忙趋前两步,替父皇轻捶肩背:
“让儿臣伺候父皇吧。”
父皇没做声,满布红丝的眸在大殿中环视了一圈,最后在西侧一幅《瀚海平乱图》上顿住了,这画画的是承平初年父皇亲征突厥伊力可汗,大败敌兵于阴山脚下那一幕,画上父皇着白银甲,挽射日弓,驻马山巅,睥睨天下,气势恢弘。
可那毕竟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许久,只听父皇长叹了一口气道:
“朕到底是老了啊……”
我猜测父皇也许是今日闻听端王之事后,忆起当年率领千军万马远征异域的往事了,可是如今当日豪情只可忆不可追,我只能出言宽慰道:“父皇您哪老了?儿臣小时候见您就是这样,一直没变过。”
“呵……”父皇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意:“就连你都说这样的话哄瞒朕了。”
“儿臣……”我住了口,其实这时候说什么都不会合父皇的心意,所以我只有缄口不言。
“朕的确是老了,朕自己知道。你看看……”父皇收回了目光,指着御案一角堆积如小山一般的折子无奈地道:“自你不来这同德殿,朕每夜改折子都要改至子末丑初,可是……,哎!”
早一段就听太医说过,父皇的目疾又重了,往日里区区几本机要密折父皇尚要在如炬烛火下费神良久,何况这每日里少说也要数十本的折子呢?
父皇说罢推案而起,嘱咐我道:
“朕乏了,去榻上歪歪。这些折子你先批着,照往日规矩,拣要紧的回朕。”
我愣住了。父皇他再一次让我参知机要了吗?为了我与子瞻的婚事,我已经彻底惹恼了父皇他啊,而且父皇已经明晰地知道了我与母后心心念念为晟弟谋划夺储之事,我以为父皇可能再不愿见我,我甚至想过父皇可能在盛怒之下,找个外臣远远地将我发嫁了。
可是现在……
我迟疑着不敢坐入案去,不安地道:
“儿臣……”
父皇宽厚的大掌抚上我的肩膀,将我轻轻按入座中,只听父皇声音淡淡:
“不嫁就不嫁了吧,这同德殿也离不得你啊……”
淡淡的紫檀香烟在同德殿中来回氤氲,父皇歪在不远处的软榻上阖着眸,而我坐在御案之前,提起砚上朱笔……
这画面若在月前,实属稀疏平常,可是今日……
我实在无法揣度这次回到同德殿,对我、对晟弟、对杨氏究竟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