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京梦忆》吴越依然

29、10-2

　　母后的声音轻如蚊呐：
　　“这是前朝秘传的承恩汤……”
　　“承恩汤？”我一惑，随即幡然醒悟，只觉胸口气息为之一窒，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前朝初年，大凡嫔妃受到天子临幸，内侍省便会送上一碗承恩汤，多是些生地、黄芪、白芍、川断等药材熬成，有滋阴清热，调气养血，安固龙胎的效用。
　　可到了蔡景帝时，皇后刘氏善妒，因自己久不能孕，恐其他嫔妃诞下龙裔后，会威胁到她的后位，便偷偷更换了承恩汤的药方，添入红花、厚朴、芒硝、苍术等破气破血的药材，结果景帝终生无嗣。
　　景帝驾崩后几个兄弟及子侄趁乱争夺皇位，蔡朝至此衰败，这承恩汤的惯例也就此废黜。
　　只是这方子到在后宫密传了下来，母后是前朝嫡出的公主，手中有这方子并不奇怪，可我从来没想过，这汤药竟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望着那漆黑药汁，不觉打了个冷战。
　　姑姑也是历经两朝的人了，自然明白这“承恩汤”是什么！
　　原是隐忍着的泪水滂沱漫过面颊，她牵着母后的裙裾，哭求道：
　　“娘娘！不能啊！这药性子至寒至阴，殿下她昨夜已咳了整整一夜，如何经得起啊？”
　　母后含泪将姑姑扶起，哀声道：
　　“我又何曾愿意用这药？可是莫慧你想想，若是万一……万一……云儿像那陈伊绿一般……”
　　一道晴天霹雳在我面前划过，额上冷汗如雨而落，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腹……
　　不！不行！
　　我劈手夺过药盏，仰脖而饮，既腥且苦的药汁浓稠若浆，几乎无法下咽，可我尽可能地大口吞咽着……
　　碗净了，心空了，我抛下碗盏，向母后俯身行礼：
　　“儿臣告退！”

　　屋外天光很好，满园梨花正值一年中开得最鲜洁的时候，白雪琉璃般清净世界里数片花瓣因风而起，飘荡在廊檐下端跪的那人身边……
　　我不去看他，我没有资格看他，我们的相遇或许本就是个错误，我现在只希望这个错误就此终结！
　　可是……
　　他不许！
　　“云阳！”他一把拽住了我的腕。
　　腕上有着我熟悉的温度，曾经一直温暖我的心，可此时我只能用最冰冷的语气回答他：
　　“内苑禁地，将军自重！”
　　他显然一呆，却依旧不肯松手，焦急道：
　　“云阳，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皇上他不准端王爷的折子？”
　　我避过他灼热不安的目光，冷冷道：
　　“天心难测，将军何不去问皇上？”
　　“皇上让我来问你！云阳你告诉我究竟怎么了啊？”他追逐着我的眸光，执着地追问道。
　　我能说什么？我难道能告诉他，我的清白已被亲哥哥所玷污，我再没资格嫁他为妻？我苦苦笑了，既然已下定了决心，要与他之间做个最彻底的了结，那就必须狠下心肠，不留任何退步的余地。
　　“宋子瞻，你寸功皆无，不过是受你父亲的萌荫，恬列四品，竟敢妄求帝姬天女，岂非痴心妄想？”
　　“云阳……”他茫然地唤我的名字，面上皆是不知所措。
　　我勉强地补了一句：
　　“我劝你永远熄了这条心吧！”
　　“不会的！云阳！一定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娘娘反对？你快告诉我！”
　　青梅竹马至今十多年的情分，果然不是我三言两语便可以轻易了结的，他毫不相信，努力寻求真正的答案。
　　他执着的目光让我不堪负荷，胸口只觉一阵紧一阵的作疼，我连对上他目光的勇气也没有，声音也低了下去：
　　“没人反对！是我不愿嫁你！”
　　他的脸色瞬时雪白，眉峰蹙起，一双业已冰冷的手慢慢放开了我的腕，我以为他放弃了！可我没想到，下一刻他竟一下将我紧紧纳入了怀里，有力的臂膀、坚实的胸膛，还有那流连在我耳侧的炙热气息……
　　“云阳！云阳！别说不嫁我！千万别说不嫁我！你知道的，我的心会疼，就像鼎烹炮烙一般，疼得我喘不上气！”他将我紧箍在怀里，使力地揉搓着我的发，那声音几乎像是哭泣。
　　子瞻，你以为向父皇拒绝与你的亲事，我的心就不疼吗？
　　好一个鼎烹炮烙，你可知道滚油煎熬，烙铁烧灼之痛，何曾抵得上我昨夜亲手落下“不准”两字时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可我没有办法啊！我若真嫁了你，你是让我将昨日、今天乃至以后可能会无休无止的肮脏向你直言以告？让你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得不承欢在别人的身下？无力反抗，无法抵御，听凭凌辱？你如何受得了？你如何能受得了？
　　亦或者，我将这一切的一切就此掩去，幸运的话可以欺瞒你终生？
　　对不起！这两种我都做不到，我只能选择离开你！
　　我不顾一切地奋力挣出了他的胸膛，厉声喝道；
　　“来人啊！把这大胆狂徒拖出去！”
　　左右内侍一声“喏”蜂拥着上来扯他，可这些人何曾是他的对手，焉能撼动他分毫？他一挣内侍们便已东倒西歪，他急步而来，死死扣住了我的腕。
　　腕上有那只鸾凤展翅金手环，算得上是我们情定之物，他抚着那只手环，痛苦的眸中泛着渴求：
　　“云阳，还记得吗？我们说过等成亲了之后，便离开这里，天涯海角再不分离！你告诉我，究竟是谁不应允我们的婚事？皇上？皇后？我会去求他们的，一定求到他们应允！”
　　我只能摇头，天底下没人不应允我们的亲事，惟独我自己不行！
　　胸口并不觉得太疼，可喉间却都是粘腻，只觉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唇角溢出，我连忙用绢子掩住，脚下却已踉跄了。
　　“云阳，你怎么了？”他想扶我。
　　我咽着血，连连退却，一把捋下腕上的手环，望定他，决绝道：
　　“宋子瞻，你听着，没人反对我们的亲事，没有人！只是我不愿意嫁给你，听清了吗？我不愿嫁给你这样一个靠祖辈萌荫的纨绔！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金镯自我手中滑落，摔在青石宫砖上，沿着宫阶一路滚落而去，镯身中嵌就的各色宝石凌乱一地，激起一串脆响，我心碎的声音！
　　镯上金铸的鸾凤已然折翅，就像我背上被生生扯去的羽翼，扯去了我飞向自由幸福的最后希望！
　　子瞻，对不起！
　　你忘了我吧！把我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