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缘》尽千

1、01

　　我听过一句话，大约讲的是做神仙是件很幸福的事。以前觉得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很多年后觉得，你认为的幸福，也不过是他人的不屑罢了。――题记
　　这日，东华上仙来寻我，他要向我借玉台，说他在尘世里收了一个与自己有些仙缘的孩童，却不想这凡人的劫难太多，若能借一仙家之物避一避是最好不过了。
　　他手执黑子，在太阴阁同我下棋，又道，“重远，我原不觉得自己会这么护着，私心里竟不想让他在位列仙班前，出任何差错。”说完，仿佛是怕我不明白，还特意朝我笑着。
　　显然，东华的心思早不在棋盘上，我也未点穿他的心不在焉，只是旁敲一句，“诛仙台已有百年未见再有谁坠下去了。＂
　　这话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脸色一暗。随后，我解了腰际的玉台，是一面小小的镜子，递给他，笑说几百年同你下棋，难得今日能赢你一回。此物就当是下回能再约的信儿吧！
　　东华拿过玉台，叹着可惜，“这玉台……你若当日退一步，也不至于至此还孤身一人。”
　　我收着棋盘上厮杀来往的黑白子，听后手指一僵，并没有再说什么。
　　想来，做神仙有什么好？我时常会自问这么一句，以前觉得永生不死，无病痛累身，无吃穿冷暖，皆是福泽。可是，当时间岁月都不在你身上有所体现，那剩下的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呢？
　　神仙又不是圣贤，做的久了其实是很寂寞的。我想，我又是寂寞的。
　　看着东华起身而去的背影，他竟是这么兴高采烈，好像终于找到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又忽然有点羡慕。
　　想起我成仙的历程，其实也很戏剧。我原是女娲补天后遗落的顽石，你若觉得这石头很精贵就错了。那时如我一样的石头有很多，我只是里面的一块。这些石头后来有的做了仙家宫殿的砖瓦，有些拿来铺了地，也有用它们来装饰院子或者直接修了仙桥宫楼的。就我所在的太阴阁，这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随便点化一下，说不准下一刻，站我面前的就是一个初有仙根的小仙童了。
　　这么想之后，我觉得其实我连一个人都算不得，甚至遗憾。于是很多时候，总希望要将自己修成个人的模样，有些个七情六欲，自行品尝一下也算是在这人道里历练过一番。其实，我就是想要有一颗暖暖热热的人心。人间烟火气，令人向往。神仙也该有情。
　　东华君和我一样，也是女娲补天剩余的顽石，每次我们谈到这些过去，他就会调侃一句，重远，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很奇怪？女娲用了心血捏出来的都成了人，而无心丢掉的顽石居然都成了仙，好笑好笑。我不想告诉他，其实不一样的，人，是有感情的，神仙却没有，摸一摸心口的地方，均是寒冷。想必，成仙是件无情的事。
　　我和东华君关系一直都很好，皆因我们是顽石的缘故，总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头。然而，很多年前，我身边其实还有一样东西，这一度让东华君说我太过偏爱了。那时的我，又很少去在意这些，因为你再是喜欢，它不过是一株植物，草木同我们，又有何异？
　　可细细想来，那一株植物不是其他，他长于水间，世人唤作水仙。清清冷冷，傲傲然然的。
　　我当时因去了趟人间，第一次看到一株宛在水中央的植物，它有些孤傲，有些清高，觉得很像我们神仙。也许觉得那植物是自己的写照，于是，就将那株水仙移入了太阴阁里。
　　我那时不知，凡间的东西带入仙家之地后，长年累月下来总会慢慢滋养出灵气，说不定哪一日就得了道，明了心智，也就成了个散仙。于是那株水仙在太阴阁的某日里，忽然就不见了，发现的人还是东华君，那会儿他带了棋盘要同我对杀几盘，进了大殿，忽然吃惊的大叫道，“重远！你什么时候竟收了这样一个小仙童？！”
　　我赶忙跑到了太阴阁的正殿中，发现坐在一蒲团上的小小少年，歪着脑袋正看着这里的一切。身上也未穿衣，是第一次幻出人形的模样。那少年眼中的清冷之色，我一下子就懵了，这不就是那株水仙，我日日都去瞧着好一会的水仙么。
　　那少年初见我，居然欣喜的小跑过来，下一刻将手怀住我的腰，将小脸贴在我的胸腹处，傻傻的笑，东华和我皆是震惊不已。
　　这事我们不敢私下隐瞒，遂就去禀明了玉帝，玉帝见我带着那株水仙幻了形的少年来，倒也不惊讶。他说上古女娲娘娘本就是造物主，很多事没人能说的准，玉帝见了少年，问我可取个什么名字？我想了想，便道就叫“蘅芜”罢。少年听后，牵着我的手，左右摇晃，又咯咯咯的笑，惹的一旁的玉帝都惊叹道，“没想这株水仙，竟这般活泼？”小蘅芜直往我身上扑，想是因为他得了个名便像是得了我承认那般，几百年来的这一刻，我从未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感觉，亲近与共，暖入心尖。
　　至后来，东华问起我为何叫这株水仙“小蘅芜”的时候，又总是要被他数落一番，他说早这样就不同我讲那些凡间的故事了。我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以前聊起的那部《红楼梦》，里头有个姑娘称蘅芜君，或许是因为我挺同情书里头的“蘅芜君”，所以一时兴起，就给少年取了这名。
　　我们仙家闲来无事，也看这些人间的作品。大多写的都是堪不破的“七情六欲”，只觉有趣，我又都当是消遣。有时也会评一句，那书里头的贾宝玉委实也算不得完人，偏生因“木石前盟”在先，就不顾“金玉良缘”的情分。说完，兀自摇了摇头，温柔着摸了摸小蘅芜的头，以示欣慰。
　　为此，东华总要调侃我，“重远，你就是心肠太好，连书里头的人都见不得凄惨。这蘅芜君，你是要让他比薛宝钗活的好些？”
　　“阿远，薛宝钗又是谁？”少年抬头看我，又望了望对坐的东华君，满脸都是问题得不到讲解的迷糊样，惹我笑个不停，一瞬间，连内心都充溢着某些道不明的满足。这怕就是人间说的那些幸福了！
　　那段时间，因我得了小蘅芜，又觉得做神仙，挺好。
　　……
　　自太阴阁里有了小蘅芜之后，天宫的日子仍旧过的出奇的漫长，除了用来修养身心外，实在是没别的事做。
　　于是，我教小蘅芜做一个合格的仙人，他的任务倒是很重。比如渡天劫，若能历经“天雷九劫”，就有机会位列仙班，才算一个真正的神仙。普通的小仙都不愿渡劫，不是被天雷劈的神形具毁，就是直接散的什么都没了，所以能位列仙班，排名列座的上仙本就不多。只是天劫对我和东华君倒是简单，我们当年都化了原形，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爱怎么劈都成。而这株小小的水仙，我又生出些忐忑来。
　　皆是后悔当时同他讲的历劫一事。便又试着让小蘅芜打消成为上仙的念头，我道，“蘅芜，你就这么想位列仙班？”
　　“嗯！”他回答的很干脆，眼睛闪着光。
　　“为什么？”我问。
　　“觉得这样才配的上太阴阁的重远上仙啊！”蘅芜看着我，认真回答。
　　我觉得他很幼稚，“你要配的上我做什么？”
　　小蘅芜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回答了我的话，他说，“每次都是东华君来陪你下棋，和你品茶，也会找你一起去吃其他仙家的酒宴。你有什么事，得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总会邀东华君来分享品玩。”
　　我“噗”的笑了出来，茶水都溅了几滴在桌上，忙道，“我的蘅芜啊，这些事，你不也有份？”我很无辜，也是莫名，不知道小小的少年都想到哪里去了。
　　他听完我这话后，沉默了好一会，那双清澈的眼中变得氤氲，他道，“就是不一样！”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我见他生了气，琢磨着水仙本就性格孤傲，又是清高，想是每次都未问过他意见，就带着他东奔西跑去玩，的确是缺了些尊重的意思。以至于很多时候，其他的神仙见着他，都这么说，“重远啊，这是你养的那株水仙？”
　　每次我又都是欣慰的点头，然后说一句，“这是小蘅芜，我收的徒。”于是他这句“不一样！”，仔细想想，一来我没让他喊我师父，二是他住我这，又没个正经身份，也算是我的疏忽。
　　这事，我后来讲给东华听，他倒是大笑着指着我道，“重远啊，重远啊，你这株水仙怕是尘缘未断？”
　　听后，我未想其他，心里只多了些遗憾，倒底它原本是个凡间的东西。
　　哎。
　　……